沈甯音上馬車的時候,眼角餘光就瞥見碎月樓派人匆匆往青衣胡同去。
“那打碎的瓶子是景州來的,不便宜。”沈甯音聽見染竹小聲嘀咕。
景州出貢瓷,這回要賠不老少。陳家的主母又是個厲害的。沈甯音知道,陳青霜不會好過。
她猶記得那年牡丹花開,陳青霜站在花下,怯懦自卑,素衣白裙。一如她與陳家那幾位花枝招展的嫡姐立在一處般格格不入。蒼白的臉頰,細軟的發絲在陽光裡綻出暈黃來,看着就纖細羸弱。
是沈甯音走過去牽住了她的手,給她一縷光。
可沈甯音如今回想,隻覺自己蠢得可笑。
“與咱們何幹?”蘭香語氣裡摻着明顯的火氣:“咱們少夫人剛嫁人,陳五姑娘明知道不該帶陳三公子,偏大搖大擺地領了來。若非少夫人謹慎,多帶了家丁仆役,恐怕事情不堪設想。她做下這等沒輕沒重的事,挨闆子也是她活該!”
沈甯音放下了,便也不再去想。
車聲粼粼,簾外的市井喧嚣,初秋時分,忽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沈甯音忽然想起前世那年的廟會。
也是初秋,廟會冷清如鬼蜮,隻因上京城屍山血海,映紅了半面城河,皇城司瘋了,薛岩也瘋了。而如今,那位會喪子的執掌朝堂的秉筆太監,此刻還沒上位。
前世的上京就有傳言,那死去的衙内乃是薛岩入宮前的私生子。
思及此,她擡眸,透過纖細的窗簾縫,遠處的紫禁城隐約露出恢弘檐角,霧蒙蒙的,窺不真切。
雨越下越大,街市上的人漸漸散完了,隻餘下滂滂雨霧。
上京城诏獄,牢窗本就狹小,此刻就更加昏暗。
亮起的燈火映照下,粗糙的石頭牆面與地磚縫隙鑿就着陰沉壓抑的格局。很快,陰慘慘的寂靜就被慘叫聲劃破了口子,像是裂開的濃黑的水墨後,露出的血色背面。
狹長的诏獄走廊盡頭,腐朽與鐵鏽味充斥其間,灰塵在光芒裡飛舞。
幾個黑衣皂靴的公差死死壓着一個犯人,鎖鍊淩亂舞動的聲音裡,是男人歇斯底裡的慘叫與哀求。
犯人穿着血迹斑斑的囚服,被打得滿臉青紫,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好肉,嘶啞尖銳的聲音裡帶着驚恐。
“薛大人!薛大人我求求你了,該交代的下官都交代了!”
詭異的是,在他面前大馬金刀坐着的,同樣是一身囚衣的男人。
男人戴着半片面具,即便一聲不吭,渾身的煞氣卻像是擁有實質般招展而出,攝人心魄。
他骨節分明的手指輕敲,目光專注地打量着桌上的供狀。
“薛大人,下官真的隻是聽命行事!”犯人帶上了哭腔:“下官小兒子剛滿月!您放我這一次吧。”
“呵。”薛岚陰沉冷笑,擡手抽出一旁的繡春刀扔到了地上:“有孩兒?與你犯錯何幹?”
薛岚眉心蹙攏:“斷他一掌。”
犯人目眦欲裂,從驚恐到絕望,最後掙紮着:“是雲英郡主!是雲英郡主讓我遞的消息!”
薛岚閉着眼睛,眉頭皺得更深:“一派胡言,割了他的舌頭。”
燭火搖曳,喑啞的慘叫比起歇斯底裡更加顯得驚悚可怖。
即便不是頭一遭伺候副使大人,那資曆淺些的公差照舊已經白了臉色,兩股戰戰。
濃郁的血腥味裡,他再瞧見“嗒嗒”滴血的木盒子,幾乎都要腿軟。
“請大人過目。”有人奉上染血的木盒。
薛岚接過看了一眼,也不管血珠在囚衣上暈染,他手指在桌案輕叩,良久,吩咐道:“送去給郡主。”
公差們不敢耽擱,自去了。
昌平侯府。
院落裡的紅綢彩飾已經去了,唯有大紅的燈籠和祁秀院的喜字未除,沈甯音坐在窗旁繡花。
染竹點了燈,屋子裡明亮了不少,她好奇地看過去:“少夫人繡得真好,倒像是繡工突飛猛進了似的。”
染竹說得輕快,沈甯音捏着針的手卻一頓。
前世,初嫁姑蘇那兩年,冷家尚未分府。冷元景不受重視,經常被幾個嫂嫂占用份例。沈甯音嫁過來之前擔着惡劣的名聲,嫁妝薄,因為沈弦思還得罪了婆家,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冷元景天天買醉,罵她是喪門星,花錢又從不收斂。不得已,沈甯音隻好私底下接些繡活貼補家用。她繡工越來越好,心思也很巧,繡出來的東西栩栩如生,在姑蘇極富盛名。
沈甯音繼續飛針走線,臉上是雲淡風輕:“從前就繡得好,如今繡上幾針也便熟稔了。”
染竹與蘭香倒不覺納罕,沈甯音從小都是沈家着力培養的主母,才名遠揚,什麼都練得好。賢名上達天聽,僞聖曾問詢,要将她指給太子。沈侍郎原已應下,隻等着一朝及笄入侍東宮。
可緊接着就遇到聖人回歸,僞朝太子随後也葬身火海。再就是迎來沈弦思的回歸……
一切就仿若烈火烹油,極緻輝煌後的轟然倒塌。沈甯音一夜間成了棄子,連帶着整個沈家都排擠着她。
“世子爺回府了。”突然,有丫鬟在外頭喜滋滋地禀告。
沈甯音放下了繡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