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面具下的眼珠子泛着紅，沈甯音隔得近了，連血絲都瞧得根根分明。

換做别家的小姐夫人，此刻沒吓暈也早吓哭了，偏沈甯音臉上帶着笑，非但不怕，連緊張都看不出半絲來。

正因這份鎮定，薛岚猶疑了。他自問但凡做過了虧心事，就不該如此淡定的，可自己明明确定就是這狠毒女子做下的孽，偏偏她竟給人一種另有隐情的詭異感覺。

薛岚這一猶疑，便捏着藥膏沒來得及扔回去。

城門口車駕多，一輛馬車哪裡能檢查得了多久？等他反應過來要拒絕時，沈甯音已經到了馬車門口掀起了簾子。

他這會兒就算把東西砸在地上，對方怕也能當做不知。一時間，薛岚攥緊了手裡的藥，挺直的背脊都僵住了。

馬車經過之際，車上飄散着一股子香風，竟與他往日裡聞過的香粉脂膩皆有不同。

薛岚覺得舌尖有些癢意，他用力咬了一下，低頭時便看見包着藥罐的雲錦帕子，帕子上繡着一枝繞了一半的花枝。沒繡完，瞧不出品目來。

他忽然想起了那隻簪子。

海棠麼……不，不是海棠香。

薛岚腦海裡浮現出絢爛夭灼的桃花來。有什麼人笑得恣意，袅袅婷婷地喚他。

“大人。”

“大人？”

薛岚睜開眼睛，剛剛那一刻，腦袋裡恍若針紮。眼前出現的，卻是屬吏的臉。

薛岚眼神有些複雜，隻把藥和帕子往懷裡一抄。

屬吏尴尬地笑。薛岚轉眸看去，但見一駕華貴非常的馬車停在那兒。

一個丫鬟叉着腰正罵守城的胥吏：“瞎了你們的狗眼！這可是五品遊擊将軍闵大人的家眷！小小守門胥吏，咱們的車也敢攔？！”

薛岚眉頭越蹙越緊，握着繡春刀就往馬車去……

闵氏娘家侄女的馬車被從城門口攆回去的時候，沈甯音的馬車已經走遠了。

一路過了很長一段密林，寒山寺約莫要走兩個時辰。

路上，染竹欲言又止，神色擔憂，忍不住小聲道：“少夫人，女子繡帕落入外男手裡，終歸是個禍患。要不要派人去讨回來？”

染竹本以為不必提醒，可直到離開城門也沒見自家主子吩咐。

沈甯音閉着眼睛沒說話。

她從小就接受着嚴苛的規矩與訓誡，别人家的嫡女，學女訓女戒，學管賬理家。沈甯音十歲之前學的都是做主母的章程。

可十二歲時，卻被僞朝欽點為太子側妃。這是天大的好親事。

側妃是妾，再尊貴的側妃也是個妾。沈定山接到旨意時兩眼放光，他一輩子都想等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機會。自然更想叫未來的儲君是從自家女兒肚子裡爬出來。

沈甯音便開始了學琴，學舞，學書，學畫，甚至投其所好學騎射。

她學了很多很多，樣樣都要做到最好。傷痕累累，無人關懷。

她以為隻要自己做到了，母親就會高興，就會念着她的聽話、她的好。

可是沒有。

後來，她連未婚夫婿也沒了。那一刻，沈甯音還沒意識到，她再也不會有母親了。

前世沒有，今生沒有，就連那一抔黃土埋着的女人，也不是她的母親。

沈甯音沉默良久。

“不必了。”沈甯音低沉應聲。

她收拾起不知所起的低落情緒，淡然道：“帕子我也沒繡完，那料子京城貴胄家年年都能分着不少，便是流落出去也算不得什麼實證。”

“還有，那位薛岚薛大人……”沈甯音頓了一下：“大約是個閹人。”

和個閹人能傳出什麼不得了的醜事去？

“可皇城司裡的人也不是閹人吧？”染竹皺眉，還是很擔心。

沈甯音笑了笑：“你大約不知，皇城司的屬官除了精挑細選的好手，也有那些勳貴人家放進去榮職，這些都是正常男子。唯獨勾當皇城司公事一職，往往都由紫禁城的内侍兼任。”

“薛岚能坐上那個位置，又非勳貴将門。就隻可能是個閹人了。”

這些不成文的規定染竹哪裡知曉？可她聽沈甯音這樣一說，便也松了口氣。

官道平坦，行人不絕，沈甯音算算日子，今兒算是上香的熱鬧日子。她掀開一絲窗簾，但見人們或走或歇，絡繹不絕。

越近寒山寺，路上茶社驿站反倒漸漸多了起來。

沈甯音前世來過幾次，早就門兒清。

都說佛門清淨，可上京城的寒山寺雖則幾百年老寺，卻早已被塵垢所染，沾足了銅臭。

沈甯音便吩咐停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