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倫記得他說過,在一起很久他才意識到自己的愛。
“沒來這裡前我已經失去他很久了。但我最近才想到,也許早在接受他的時候,我就是喜歡他的。初見,就對他感興趣了。”
“所以你在沒意識到自己對他有特别感情的情況下和他□□的嗎?”
“我們新婚那晚,由于彼此都無經驗,又是同性之間,不太會……”過後花了些功夫克服障礙姑且不提。“雖然失敗了,誰也睡不着,我們喝酒、行酒令、下棋、對詩,輪流剪燭芯,聊了一夜的天,無話不談。”
式涼說着,嘴角怅惘的笑意轉瞬即逝。
“往後日日如此,未有膩煩,直到他病逝。”
海倫下巴抵在書縫間,怔怔出神。
“他說他壞事沒少做,陰德有虧,這樣死算好的了。我也不是什麼好人,竟讓我活個沒完。”
“你沒什麼不好。”
海倫合上書,把肩膀浸到水下。
“就是太遲鈍了。”
“外界往往是不可控的,所以我至少要能控制自己。”
人戒不掉一日三餐,他戒不掉所有情緒,可靈魂終究需要。
但他可以讓自己對情緒的需求降到最低。
這種遲鈍算是壓抑情緒的後遺症。
“我還規劃自己什麼時候懷念他,什麼時候忘記他……這個世界一直有人催我結婚,我從未考慮過。”
式涼盯着腳邊被蒸發了大半的水漬。
“我漸漸弄清楚了,原來我以為他在等我。不是生病的他,也不是健康的他,不是年老的他,也不是年輕的他,就隻是——他。他不會在任何地方,但就是,在。”
海倫從水中浮出一些。
發情的痛是從尾椎蔓延的癢痛,而他剛才卻感到心尖被什麼紮了一下。
“我潛意識還覺得,他的生命是被奪走的。他因病慢慢枯萎、凋零。你看果實墜地,落葉挂霜,不會認為是冬天奪走了秋天。這個想法幼稚,可是這種感覺揮之不去。”
這時他會想起那些被自己奪走的生命,有些令人惋惜,有些則不。明明本質是一樣的。
“我沒法下任何定義,無論對他的死,還是對我們的感情。我記得和他相處的每一個瞬間,仍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時候愛上他的,也不大清楚他的想法。大多數人的行為模式不難預測,所以我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包括我自己。算是他打破了這種傲慢。我沒告訴他我多少過去,可是他了解我的程度還勝于我,我從沒和一個人如此親密過,那種感覺真的很奇妙。”
如果沒有這段經曆,他說不定可以一直延續在那個世界的行動模式,在能夠自保的範圍内激進,浮浮沉沉但終會抵達世俗成功。
對人性及人世秩序規則的理解進一步趨于固化,不同的世界都會被過成一樣的。
然而新鮮的感情體驗讓他的世界産生了變化。
但内在秩序動搖可以是刷新靈魂的條件,也可以是心靈失衡的前奏。
“但是,如今我心中的他,我眼裡我們的愛情,必定不是完完全全的他本人和他眼裡我們的愛情。我想,愛是發生在活人之間的,兩個人相處時共享的那種氛圍、那種無聲交流是愛情,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都不過是愛情的幻想。如今我對他的愛隻是一種慣性,是子彈出膛後在空氣中萦繞的硝煙,是試圖捕捉愛情氛圍的徒勞的懷舊。畢竟,我找不回和他在一起時我的樣子了。”
脫離在式涼心中屬于他的那個世界,仿佛毫無理由地被放逐出了故鄉。
帶着糟亂的心情去到糟糕的地方,于是他有了讓事情往最壞發展的沖動。
“我所擁有的他唯一的遺物,隻剩這些隔了無數春秋的久遠記憶。同你講起,就好像把這件遺物細細擦拭了一遍。”
他斷斷續續說得很慢。
海倫望着陷入自己思緒的這個人。
一邊是欣欣向榮的樹林,一邊是融合了自然風格的古典建築,春和景明,姿态悠閑語調平緩的人披着陰影,身上不時閃爍過水的反光,整個場景像一幅線條柔和、筆觸夢幻的水彩畫……為什麼感覺如此荒蕪?
這樣說自己的事,實在是新鮮的體驗。式涼從躺椅下撈起水杯,擡頭見海倫直挺挺在自己面前,紅腫消下去一點的眼圈又紅了。
“要是我好奇心不那麼重,就不會和維奧拉相遇,斯蘭不會殺他,我不會是現在這樣,或許你也不會成為斯蘭,離開有你愛人的世界……”
式涼忍俊不禁:“你不如去怪當初讓人類和人魚分支的祖先。”
痛失摯愛,永别故鄉,複仇落空,失卻生命的意義,厭棄身邊的世界,還有忍受身體的痛苦……如此輕巧地把它們一一列舉出來,好像這些痛苦辛酸也就這麼過了。
可是并非如此,式涼經曆過,所以知道,記憶不會放過它們,被回憶滲透的事物,感覺是一倍、三倍、五倍的疊加。
哪有那麼容易釋懷。
“往者不可谏,來者亦不可追……”
“那是什麼語言?”
“我的母語。”
“什麼意思?”
“還是我偶然聽到的詩人的這句話比較合适——單純的痛苦和絕望是無用的,重要的是原諒,無論原諒别人,還是被别人原諒。”
海倫若有所思地在池中遊動。
一甩尾,碎金波閃,五十米的泳池就到了頭。
“說到底,人有什麼神秘的呢?餓了就想吃,渴了就想喝,困了就想睡,累了就想歇着,委屈了就想哭,開心了就想笑,閑了就想有事做,孤獨了就想找人說話……這些東西倒錯,想法就多了。想法一多就想找個意義和解答,找不到就絕望。
“單純的絕望又有什麼用處?我們有限的智慧所産生的思考,也不足以使我們絕望。就姑且這麼活着吧,原諒那一切,假裝宇宙盡頭有屬于我們生命的一份報償和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