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哪!”
辛意然在出租車上坐定的瞬間,無意識地大松了一口氣,仿佛保住了某種十分珍貴的東西免于毀滅。
曾小妮一個月前就有症狀,默默挺着,因為不想去醫院花錢。
辛意然沒乘上式涼坐的那趟車,坐的半小時後的下一趟。
式涼手機打不通。
到了醫院,辛意然正趕上式涼和護士推她進手術室。
“不是……”
式涼讓耳朵盡可能挨近她的嘴唇。
“你不是……陽陽……”
搶救注定無效了。
式涼太熟悉那樣的吐息,那樣被死亡擒獲的眼睛。
猝然寂滅,再也不能清晰地映出任何人的身影。
而那影子無論清晰還是模糊,都讓式涼一點都認不出了。
理智上,他知道那是自己在用的身體,可他在哪裡?
摘掉眼鏡,剜下眼球,揭去面皮,從粘連着頭骨的頭皮将全身表皮卷起,剝離血肉,拆分骨架,翻遍内髒和腦溝,生命在哪裡?他在哪裡?
他究竟算是個什麼?
長久以來他不懈地端正人格,試圖修成堅如磐石、足以永恒的心性,然後,他要永恒嗎?
讓生命繼續下去的意義他早已不再追問,但不追問就意味着永無盡頭嗎?
辛意然向學校請假,陪式涼辦理後事。
醫院開了死亡證明,單位送了花圈和慰問金。
死者網絡和銀行的賬戶一一注銷。
不知哪裡冒出來一衆親戚,城鄉皆有。
争論着該把人埋夫家還是娘家的祖墳、回鄉下老家辦幾桌席。
樓上的狗叫個不停。
式涼在廚房洗水果。
辛意然禁不住衆人打探,便去樓上反映狗的問題。
按了半天鈴,老人開了條門縫,門上挂着防盜鍊,他假裝聽不見辛意然說話。
那條大狗黏糊糊的長嘴和尖牙支出門縫,拼命吼叫。
辛意然铩羽而歸,屋裡嗑瓜子拉家常的聲音都沒了。
寂靜中隻有式涼平靜的聲音。
“生病的時候沒有影子,如今在這說場面話、賣人情,想要我有什麼态度我都沒有。
“死人不需要你們哀悼,活人不需要你們安慰,都走吧。”
辛意然懷疑那老頭在自己走後鼓動他的狗,狗越叫越兇了。
那幫親戚靜了靜,繼續厚着臉皮七嘴八舌。
天都黑了還賴在這,張口閉口房子車子祖上的規矩,辛意然在玄關聽不下去了,正想豁出臉面把他們攆走,式涼走了出來。
他上了樓,辛意然跟過去,還有不明就裡的親戚。
他敲門,然後拍門。
門開了,狗叫更響。
他着魔似的一下接一下地拽門。
狗在狂吠,聲音之響甚至蓋過了門。
他硬生生将防盜鍊扯下了門框。
狗沖了上來。
親戚沒有一個敢上前,他一腳踹飛那狗。
狗撞上樓梯扶手,滾下台階,躺在平台上急促地喘氣。
式涼坐在台階上,拿那條半死不活的狗墊腳,抓着腦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虛空,聽老人報警。
警察來到現場,他當着老人,當着所有人的面,一腳一腳踏碎了狗的腦袋。
觀者無不愣住。
老人腿軟地跑到警察那邊,親戚們圍在被毀壞的門前。
血流到辛意然腳下,他沒躲,懵住了。
系統在空間默默地看着。
疑惑和懼怕都被一種更複雜的感情蓋過了。
不算上個世界,再上一個世界他會愛上元煥那樣的人,一意孤行留在次元門裡連接星球意識,那時他可能就不太對勁了。
“要多少錢?”
式涼在滿是血的地上蹭鞋底。
“他殺了我的狗!警察同志把他抓進牢裡!”
“這算毀壞财物。七十年了,這個世界的法律還是……要坐牢,得殺人。”
式涼擡頭望向那群親戚,目光在他們當中逡巡。
他們像受到威脅的蟲子一樣僵直在原地,他收回的視線略過辛意然,定在了老人身上。
老人被那毫無情緒的眼睛望着,嘴唇哆嗦了半天,到底噤了聲。
式涼微笑起來。
“狗叫終于停了。”
擔心他再做出格舉動,說不利的話,辛意然替他出面調解。
“你是他什麼人?”民警問。
“室友。”式涼說。
辛意然看向他,捏緊手心:“也是戀人。”
他們有點尴尬,式涼沒聽到一樣。
賠錢和解後,親戚們紛紛告辭。
式涼要他們把樓道打掃幹淨,吃塊狗肉再走。
他們把狗屍裝袋帶走,逃得極快。
辛意然下樓送了送他們。
樓道充斥着清潔劑的味道。
他回去,在門前站了許久,仿佛門裡有什麼恐怖的東西要他面對。
式涼換了身居家服,在衛生間刷洗鞋子和褲子。
屋裡腥氣格外明顯,辛意然有點反胃,忍了又忍,說:“你心裡有事,跟我說說吧。”
“和你?”
“這話說的,我怎麼了?”辛意然還是笑的。
“你回校吧。”
“我知道你難受,跟我聊聊……”
“好讓你感覺好點?”
“我是想讓你感覺好點,”不生氣,不生氣。“别把情緒都憋在心裡。”
“該像你一樣找人上床。”
約她的時候他就坐旁邊,想看怎麼看不到。
“你是氣這個……”
辛意然呼吸一窒,血液瞬間沖上頭臉。
“就那一次,我剛到你就——”
“我們不是需要忠誠和解釋的關系。”
他甚至笑了聲。
那股熱氣散了,辛意然手腳冰涼,試圖說點什麼。
“你試圖為我分擔很好心,謝謝,但我現在隻想自己待着。”
刷洗的水很清了,式涼沒有停。
“你走吧,做點兒讓自己開心的事。”
就是普通朋友喪母抑郁,辛意然也做不出抛下他玩樂的事。
難道在他眼裡,自己是那種沒有心的人嗎?
“好……我走!”
說是這麼說,他動也不動。
對方卻用無動于衷的沉默催促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