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涼的賬号密碼辛意然都記得。
他關注的校圖書館号裡有他預約和借閱圖書的信息。
辛意然斷斷續續地讀那些書。
浩繁的書單包括曆史、人類學,社會學,還有幾本怪異晦澀的文學。
跟書裡哲學家對宇宙和生命宏大的思索一樣徒勞無功的是,通過他的閱讀偏好理解他所有的選擇。
他看過即忘,隻對自相矛盾的幾句印象深刻:
“我的快樂也來自我最深的悲傷。”
“你對我的愛指引你去愛至善。”
“要救我的人來了。他以愛我自娛,通過我來珍視、尊重和認識他自己。是個訓練有素的下賤胚子。”
“我們同時愛着速朽之身與不朽之魂。”
“相信一種沒有節制的慷慨、一種毫無心機的盛情,相信在這段短短的時間内,一切失落和痛苦都會暫時遠去。”
“等待把有用性還原為無意義,還原為我們所殘缺的被滅亡和張目之物的真正單純。”
“惟一自由的精神,與存在和客體完全無關,隻不斷增加其自身的空虛。”
……
沒有兩句是出自同一本書,可他像背一篇課文似的記下了。
他一再讓自己相信那個人不會回來了,可心底某個地方卻堅信他會。
不止一次夢見他出現在樓下;大學時租的房,而不是如今他在首都科學院工程技術研究所附近的院子。
還總是幻想下班回來,一推門他就在屋裡。
辛意然以為這種幻想會随時間淡去,然而沒有。
疑心自己精神要出問題,他準備這段時間忙完了去看看,開點藥。
一個普通的午後,他來到研究所。
道旁綠化的山茶花是改良品種,粉白、鵝黃的一團團,開得如火如荼。
滴翠的葉子,柔嫩的花瓣,纖弱的花蕊……大概午覺沒睡對,他望着這冷風中繁茂的植株,看得細緻而深刻,像要記下來一樣,實則腦子裡什麼都沒想。
“請問這裡……”
有人問路,辛意然也沒回頭。
對方沒有繼續問,靜默中,辛意然心猛地跳了一下。
轉身——午覺果然沒睡對,不然翁陽怎會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簡單合宜的穿着、身形模樣都和印象中的一樣,但這人的笑是他未曾見過的,沒有嘲諷冷蔑或半絲強顔,而是純然的溫柔喜悅。
辛意然抓着他手腕,帶他穿過門禁。
路上碰見所裡同事打招呼,辛意然沒有任何反應。
如果三秒後問他剛才有沒有碰見那個同事,他會誠實地說不知道。
把人帶進辦公室,反鎖門窗,居然成功了。
“你過得好嗎?”
熟悉的踏在瓷磚上的腳步聲、問候的語氣,遲鈍地刺破記憶和時間叩擊他的耳膜。
真的是他,他回來了。
辛意然後背抵住門,克制身體的顫抖。
多久不見了?
無論多久,都像是過去了荒涼的大半輩子。
“你想聽到什麼樣的回答?”
他為如此冷淡的話是從自己嘴裡說出來的錯愕了一瞬。
“過來,坐下聊。”
“怎麼想回來的?”辛意然死死靠着門。
式涼立于桌邊,近視的眼睛看不清房間對面的人的神情。
“偶然碰見了我父親。”
“那人渣還活着。”
“現在不了。”
辛意然沉默。
“他似乎有訂購國内報紙的習慣,随身攜帶,我碰見他的那天,你和你團隊的照片在頭版上。”
“要是沒看到,就想不起還有個大活人被你扔在這?”
話一出口,辛意然就後悔了。
式涼稍微一動,他以為他又要走,大步上前一把揪住他衣領。
“你再走——”
除了遵從内心,其餘說什麼做什麼都是在折磨自己。
“還不如死在我面前。”
辛意然認栽,可也說不出什麼軟話。
式涼注視着他。
曾經的他,即使百無聊賴地耷拉着臉也是意氣風發的。
而頭版上光榮時刻的他面孔與七年前相同,少了那份恣肆蓬勃的光彩。
式涼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魅力能讓人一直等下去,未曾想辛意然會有如此長性。
看到他近照,式涼想他可能不喜歡拍照的攝影師,可能沒睡好;
也可能,當初在他不是結束,而是戛然而止。
式涼欠他一個了結。
回來見到路邊看花的他,面前紅了眼睛的他,用冰冷氣憤的語氣做最卑微絕望的挽留,式涼知道自己錯了,又搞砸了。
式涼擡手向辛意然。
辛意然邊搖頭邊後退。
“我去工作,”工作能讓他冷靜下來,“你待在這等我。”
沒有他式涼出不了大樓門禁。
他出去後還是鎖上了辦公室。
辛意然當年找人聲勢極大,讀博期間對此事三緘其口。
而這兩年但凡同事問起他的個人狀況,他都完全不避諱地說起自己在等一個人。
半小時,整個研究所都知道辛院一直在等的人回來了。
式涼在他辦公室裡坐着,門上的玻璃後閃過了十幾個腦袋沒有重樣。
他們蠢蠢欲動,搞得辛意然也無心工作,幹脆請了一天半的假。
一進門,辛意然反身把式涼壓在牆上,吻他的唇,急切野蠻地撕他的衣服,啃咬他的脖子、鎖骨、胸膛。
式涼苦笑了下,把腿間解自己褲帶的人撈起來,抱在懷裡,垂頭回以深吻。
唇齒交纏時撫摸輕拍他的背,讓他把紊亂的呼吸鎮定下來。
辛意然跳到式涼身上,腿盤着他的腰,舔着他耳垂說:“浴室那邊。”
……
次日,式涼在廚房觀摩研究制作早餐的家用機器人田螺。
辛意然趴在床上,渾身酸麻,局部刺痛。
“七年……”
本來心情還算餍足愉悅,肚子響了一聲,喚醒了辛意然的全部怨念。
套都沒有就做了一晚上,誰知道他在外面有沒有染上性病。
人家招招手,自己就跟個哈巴狗似的翻肚皮、發情貓似的翹屁股。
太輕易原諒了。一直以來在這人面前都太不值錢了。
“飯好了,要我端過去嗎?”
辛意然爬起來,發現田螺被他拆了。
橢圓的機身敞開,露出裡面複雜的線路。
“你在外面是不是成了好幾個家留下一大幫私生子了?”
“沒有。”
他真正想引出的回答是式涼這些年都去了哪裡,做了什麼,不知為何如此難以開口。
他先吃着,式涼把田螺恢複原狀,坐到他對面。
“你……好了?”
“至少能再保持幾百年正常。”
辛意然以為是一種玩笑式的肯定回答。
“跟我在一起之後你犯的病,離開我你倒好了。”
“這裡面沒有你的責任。”
對“跟你無關”這類表述應激性地情緒翻湧,他極力壓了下來,把飯扒完把碗拿到廚房:“怪我倒黴了。”
他望着流理台上的油漬放空,一雙手從後攬住他的腰。
“我的意思是——”
“就連一點關系都沒有嗎?”
辛意然低頭,看他結實的手臂上淡于膚色的長疤,心尖像被揪了一下。
對這種疼痛,他已學會把自己抽離出來。
“老實說,我希望我有傷害你的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