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路更委屈地看式涼。
式涼假裝看不懂。
進他的噩夢比較好掌控,但覺醒了基因記憶的路路的噩夢對理解現狀更有幫助。
入夢,是一片更徹底的黑暗。
水聲依舊,他們還在頂層附近的台階。
下面翁聲蜂鳴不斷,許多人聚在一起活動、沖突、安慰、祈禱、哭泣……
水汽彌漫,寒氣逼人。
空氣中有股絕望的氣息。
上一層異常寂靜。
唯一擁有視野的式涼讓他們拽着自己衣角,走上台階。
無數衛兵守在一扇門前,他們幾乎與牆壁森然融為一體,甚至不曾發出盔甲摩擦聲。
他們的腳步聲過于突兀和巨大。
不等為此擔心,一人推門而出。
龍首人身,墨綠長袍。
式涼與她照了面,但她似乎沒看到他。
金色豎瞳,是龍族祖先之一?
又一個跟了出來。
是暗精靈,穿着與他們在頂層看到的弓手一樣。
“蘭斯.耶铎利特!”那名龍族氣憤地低吼。
她們說的古通用語和現在的發音一樣。路路他們聽到這聲,一時驚吓,不知作何反應。
式涼看到她稱呼的是那名暗精靈。
“聽到他們說的你還坐得下去嗎?”
“神怒需要平息。”暗精靈的聲音溫醇而低落,“非如此不能讓洪水退去。”
“你又得到托夢提示了?别信它們,那幫獨角獸和天使都是兩面三刀的騙子!”
暗精靈要她回去,她大步走開了。
式涼幾人在門關上前跟了進去。
室内的長桌正中隻有一盞搖曳的燈火。
明滅不定的火晃将桌邊的與會者照得更加奇形怪狀。
這場會議所有種族齊聚。
而且看架勢,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各自種族的代表者,最高掌權者。
他們靜靜盯着那名暗精靈,目光不善。
唯有與空懸主位相對的,背着門的那人沒回頭。
式涼看背影判斷他是名真正的男性光精靈。
她徑直走向主位。
落座後他們像開了閘一般吵嚷起來。
不是一聲聲如利箭般的質問,就是各抒己見。
語言不通,雜亂無章,許多說的是古語,穆恩無力翻譯,捕捉到許多髒字和無意義的對私德乃至衣着禮儀的攻讦。
一個詞聽起來像“賭場”的詞根,另一個詞像是“做”什麼“神聖的”,還聽到樹人用通用語無力地請求:“諸位說通用語。”
想問式涼能聽懂多少,剛在他耳邊不能更輕聲地吐出半個音,整個屋子忽然鴉雀無聲。
一雙雙黑夜中散發着獸性光芒的眼睛刷地扭向她。
式涼挨個觸摸身後幾人的頭,示意他們蹲下,匍匐到光照不到的暗影裡。
“此時此刻,某處一定在發生很悲慘的事。”
這時,首位的暗精靈以通用語發言。
“在洪水之前的時間中,痛苦的事也在不斷出現……野火、幹旱、虐待、貧窮、饑餓、疾病。之後也眼看着這些發生嗎?
“我們認錯,回到地面,不再仰望天空,就這麼一直一直,接連不斷,重複演奏這支痛苦的複調組曲?
“要讓神聽到我們的言語,不能通過那種方式,那嚴重違背了我們最初的意志。”
然而她的目光穿透黑暗和重重阻礙盯着他們,其他人的眼睛也從未挪開。
等她說完,其餘人大聲用自己的語言反駁,有的激動地站起身,走動起來,方向似乎也像是沖着他們。
目光有什麼可怕的呢?
沒有敵意或惡意,也沒有渴望或笑意,毫無意義,死死凝聚在身上,每每你望回去都與你的視線緊緊粘連在一起,穿過肉紮在心上。
路路率先受不住,往外跑。
一下子,所有人都動了起來,燭火熄滅,椅子翻倒,不顧一切地朝他們撲來。
他們沖出大門,門外衛兵腸穿肚爛、身首分離,尚且揮舞兵器阻攔。
遍布積水,黑暗無光,路路跑不太起來,式涼一左一右扛着希兒和穆恩追上他。
路路爬上他的背,把她倆壓得直喊。
式涼像背了一座山在身上。
腳底時軟時硬,凹凸不平,式涼直覺是屍體,沒有向下看。
後面沒有一點聲音,越是如此可疑,越讓人不安——不能停,不回頭看。
仿佛一回頭就會被攝住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塔尖忽而有了光。
強光直射,水簾被照出如夢似幻的七彩顔色。
極暗轉向極明,式涼跌倒了。
他們摔在血紅的不見邊際的池中。
池中注滿了溫熱的鮮血,不斷有内髒、頭皮、人頭從池外的強光中掉進來。
即使是對其他種族的年齡迷茫的希兒也能看出,他們都是老弱病殘。
這場面令人肝膽俱顫,強光亦抖動着。
路路的眼睛比較快适應過來,他吓傻了,不敢看身邊,仰起頭,他看到塔尖盛大的光明,其中揮舞着數不清的純白光翼。
數不勝數的羽翼都長在一個不成型的肉球上。
羽翼根部之間則長滿眼睛。
那不谙世事的嬰童的眼,投出與方才長桌上的人相同的目光。
是他抛棄的孩子。
它通過所有眼睛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