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敲門聲響起，緊接着是黎那清朗悅耳的聲音：“明道友，還未休憩嗎？”

“請進吧。”明燈沒有回頭，“黎，你又忘了，吾早就無須睡眠。”

灰衣的身影幽幽進入，坐到了明燈身後的大桌前。黎也看向窗戶，聲音仍然含笑：“的确，小生修為低微，又總是混迹凡間，時常會忘記仙人們都不用睡覺這點呢。”

明燈糾正道：“吾不是仙人。”

“不過，明道友都食凡谷了，看起來也是心系人間之人，為何不考慮試試入睡呢？小生卻覺得，如此月色，若是能一夜好夢，應當是非常幸福之事。”

明燈抿了抿嘴，一時間沒回答。這可真是個好問題，他為什麼不睡覺呢？不是不想，不是不願，而是不敢。

千年前的世道哪有如今這般太平，哪怕雙絕劍宗貴為天下第一宗，有強悍無比的護山大陣，可類似夢魇這種善于入夢的妖魔，仍然像蚊蠅蛇鼠一般驅之不盡，稍有松懈就會慘遭其害。

還有個原因是，那時候天下處處混亂，紛争不止，雙絕劍宗的弟子，随時随地都要被叫出去降妖除魔。明燈雖然不下山，卻得在門内配合其他弟子的行動，例如遠程定位并施法、控制護山大陣、剿滅門派附近的妖魔……

每一次大行動幾乎都有他的身影，他就算偶爾想要休憩，也都會很快被喚醒，然後繼續數不完的任務……而就算在夢裡也不得安甯，妖魔們恨透了他們這些仙家弟子，每殺滅一隻妖，就會有殘餘的邪念侵蝕進來，折磨意志。一旦閉眼，腦海中盡是恐怖的呓語、屍山血海般的景象，那還不如不睡。

溫子夜夢裡的那些蠱惑人墜入深淵的聲音，明燈早就聽過無數次了。

如今，明燈偶爾會在午後小憩，所有弟子都以為他是在睡覺，實際上并不是，他隻是閉目養神，用神識在腦海裡繼續推導功法罷了。

于是，明燈最終搖了搖頭，說：“吾不喜歡睡覺。”

這的确是實話，卻也不是完全的真相。明燈下意識不太想讓别人知道自己是千年前的人，于是，他想起溫子夜書中的教導：「在面對不便回答的問題時，可以選擇性地說出部分事實。」

黎點點頭，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問：“那麼，明道友是在賞月嗎？可是在睹物思人？”

明燈歎了口氣，道：“……吾不知道，吾隻是看着月亮，突然想起弟子們了。”

“明道友如此關心弟子，小生佩服，有此師長，乃弟子之幸。”

“不，”明燈搖搖頭，已經很習慣黎動不動就開始奉承，“吾隻是覺得，這無人的山頭，或許的确是冷清了一些，而且他們素來依賴長輩，也不知在山下能否照料自己……”

“噗。”黎也很習慣老被明燈奇奇怪怪的話逗笑了，他問：“明道友覺得自己是‘長輩’嗎？”

“自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吾師曾教導吾，師與徒正像父與子，一旦師傅收徒，就肩負起對弟子的責任，不僅要教授他們仙法，更要教導他們為人。”

說起自己師傅的“語錄”，明燈就像背文章一般，意外的流暢。

“比如，吾之首徒，”明燈一手托腮，另一隻手拈了拈藍色小花的花瓣，“他自幼與父兄走散，拜入吾門下，吾便擔起父兄之責。如今，吾和他的感情已是舐犢情深。”

黎用扇子住嘴部的位置，忍不住悶笑起來，就連肩膀都發顫，明燈有些奇怪，他雖沒有回頭，卻可通過神識看得一清二楚，便問：“黎君何故發笑？”

“……小生隻是覺得，”黎的話語仍帶着壓抑不住的笑意，“明道友的那位徒兒，可能不一定是這般想的……”

……

夜風拂面，叫溫子夜稍微冷靜了一些。他坐在書院的窗前，遙遙望着今夜格外圓的月亮。

溫子夜見過許多輪圓月了，但過往諸般，他都記不太清，而如今，他卻記得十年前，也有一輪同樣的月亮，出現在他盡乎幹枯的生命裡。

“明燈……”他低聲叫着這個名字，也隻敢背着那人這麼叫喚。

溫子夜覺得很不對，他恨不得現在就飛回雙絕劍宗，把那個不知來曆的入侵者趕出去，然後繼續陪伴在明燈身邊，就如這十年來的每日一樣。

一開始，他十分排斥明燈收其他徒弟，可後來他發現明燈是真的喜好熱鬧，且新的弟子入門，反而襯得他溫子夜和師傅的關系特殊，于是漸漸的便也接受了。

溫子夜對明燈的來曆身世多有猜測，他覺得，自己才是最适合陪伴對方身側之人，因為他也是這個世界裡的異類，異類之間，不就應該互相依賴嗎？不就應該做這個世界上彼此唯一的真實嗎？

他确信自己的位置是特别的，卻又弄不太懂這種特别究竟是什麼。

……不過，那個戴面具的男人。

夜風吹起發絲，溫子夜微微壓低眉眼，眸中是令人膽寒的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