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你是秦徊。”
待自己的聲音随着一層層淡黃的濃霧消散後,榻上女子的意識也從一片混沌中抽脫了出來。
是啊,如今她叫秦徊,是蒙诏國四大“征”字頭将軍中征南大将軍秦有時的養女。
秦徊緩緩睜開雙眼,卻還沉浸在方才的夢中久久不能釋懷,直到緊緊盯着頭頂素紗帳幔的眼睛幹澀難忍,她才吃力的眨眼。眼眶瞬時便盈了淚光,溢出的淚珠子一半順着臉頰流向耳蝸,另一半則一路順滑的滴落在軟枕上。
她可算是緩過神來了。
阿娘說的沒錯,入睡前隻要将雙手放在胸口處準能做夢。
思及此,秦徊不免在心中輕歎了聲,這些年來但凡她又想她們時都會以這種方式回到她眠思夢想的時光,隻是——
隻是不過才過去七年,怎的在夢裡的畫面中對阿娘、楊自信、阿希,甚至是那個人的面龐都越來越模糊了?
腦袋昏昏沉沉的,秦徊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待坐起身後便第一時間輕喚了一聲“春祺”。
話音剛落,隻見辰時的曦光随着打開的門縫洋洋灑灑的輕瀉入屋内,将空氣中漂浮的毛絮照的清晰可見。
“奴婢算着小姐就是這會兒該醒了。”春祺擡着一盆溫度适宜的熱水走了進來。
淨面後秦徊坐在妝奁前,鏡中照出一張朱唇粉面、明眸皓齒的面龐,但因舟車勞頓,又連着幾日被夢魇纏身,面上難掩倦色。
今日是蒙诏國一年一度的三月會,一月前她便随着兄長一同從青索城出發,一路馬不停蹄的終于是在昨晚宵禁前才趕到皇城所在地——安甯城。
春祺擡着一把色澤圓潤光亮的雕梅白牛角梳,站在秦徊身後,小心翼翼的将主子打結的烏發一一理順,邊梳着嘴裡邊便忍不住抱怨:“每年這天氣才轉暖小姐這頭發就打結得厲害,梳掉了這麼多頭發,春祺都不忍去看。”
“傻氣,不過是頭發而已,掉了還會再長的。”
秦徊本人反倒不甚在意,小的時候她的頭發就生的枯黃,能長成如今這個樣子她已經很滿足了。
春祺歎了口氣便沒再說什麼,待将主子的頭發都梳順後才又開口道:“今日三月三,小姐打算綁何種顔色的頭繩?”
說這話前,秋祉便擡着一個匣子走了進來,此時她将繪有錦繡山川圖的髹漆莳繪湊到秦徊眼前:“小姐慢慢挑。”
春祺與秋祉是秦徊入了秦府後便被兄長安排來貼身照顧她的婢女,前者與她年齡相仿,活潑機靈,後者比她年長幾歲,性格沉穩。
秦徊伸出還算白皙的尖尖十指,将置于莳繪中顔色各異的頭繩來回摩挲了個遍,那雙藏在如羽扇般柔軟纖長睫毛下似龍眼肉般大的眸子也随着手指來回搖擺,思索良久心裡也沒個主意:“不如你幫我挑吧,今日過節,除了平日總用的靛藍色,其他顔色都行,多謝了。”
繼而擡起雙眸,對着鏡中除了自己以外映出的另一張圓潤的臉龐道:“春祺,得勞煩你今日幫我多編幾股辮子。”
對于主子客氣的話語,春、秋二人早就見怪不怪了。
素有“兵神”之稱的秦有時秦大将軍家有一養子和一養女的事是衆人皆知的,養子名為秦于仲,年齡與入府時間不詳;養女則喚為秦徊,是七年前被秦大将軍從白坡之戰中帶回來的小姑娘,入府後沒過多久便被秦有時收為養女。
自從兩國開戰後,能有秦徊這樣的福份真是多少人都羨煞不來的。
秦徊本人更為清楚自己的遭遇,七年前蒙诏國與析國的那場戰亂中她親眼目睹了白烏村全村人無一幸免,唯獨她,躲過了一劫。
如今兩國在軍事上僵持不下,南部地區戰事尤為緊張,說不清哪一天,上一刻還在與你說笑打照面之人,下一刻就無辜慘死于流矢亂箭之下。
她雖沒了家,但老天爺仁慈,又賜予了她另一個家,相比于逃亡的難民、流離失所的百姓,亦或是餓殍枕籍的可憐人,她真的太幸運了。
如今她所得到的一切就像是七彩琉璃珠般珍貴,是她從來不敢奢望的,隻得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生怕一不留神就碎了。
春祺手巧,動作也麻利,三兩下就紮好了個垂鬟分髾髻,髾尾用一顆镂空如意紋的銀制發扣束結于耳後,垂于胸前的燕尾被特意挑出來了好幾縷編成了多根小細辮,細辮的尾部分别被水紅、蘇梅以及藕荷色的頭繩給結實的纏住。
看着自己的傑作以及鏡中對着她嫣然一笑的女子,春祺仿佛被人灌了一碗迷魂湯,整個人都有些飄飄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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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觀殿。
春日的暖陽大片大片的灑向一座座琉璃青瓦、雕梁畫棟的蒙诏國皇宮中,同時也毫不客氣的透過十數張玻璃花窗闖進語笑喧阗、忙作一團的大觀殿内。
“三公主,快去院裡救救大夥兒吧。”
說話之人是蒙诏國三公主含三履的大侍女木英,她匆匆步入内殿,湊到含三履的耳邊低聲說道。
“左邊左邊,再左一點。”
“哎,對齊對齊,歪了!”
“别走啊,這裡還是髒的。”
剛跨進外殿,含三履就聽到院子裡一熟悉的男子聲此起彼伏的傳來,登時覺得好笑,腳步也不由自主的加快了些。
每逢三月會,都是蒙诏國各家各戶早起撣塵的日子,大清早的便是鬧哄哄的景象。
一大家子人分工協作,将屋裡屋外打掃得幹幹淨淨,換下的厚衾和需換上的薄衾都會放到小院支起的竹架上,一直曬到太陽落山才會把該收的收起來,該換的又鋪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