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是問。
【“從「繁榮紀年」到「贊德爾大蕭條」再到「二次複興」,從「黃金時代」到如今……我們為什麼總在循環?從共和走向封建,再從封建走向共和,這個循環被死死的釘在了蟲族,就像個永遠擺脫不掉的詛咒。是我們,哪裡沒有做好嗎?”】
蟲族給他的感覺就像一個披着共和國外衣的原始部落,隻有少部分特權者以及更多的奴隸。現在,特權者是誰,一目了然。
雄蟲享受着最優厚的待遇,他們掌握數不勝數的資源,他們淩駕法律之上,是名副其實的特權階級。偏生又什麼都不需要做,什麼都不願做,養的滿腦肥腸——在這個雄少雌多的時代,雌蟲們有意識的去呵護、去立法保護這個主導繁衍後代的性别,也不知過了多少年,竟真就成了雄蟲至上的模樣。
相較于他們,雌蟲和亞雌的生活更顯得一言難盡。他離開戰場加入雄蟲保護協會,走的多了、看的也多了。他看到雄蟲住着奢華的屋子享用精美的食物,也看到雌蟲和亞雌躲在破舊的木闆屋裡等待雄蟲家中的泔水被倒出來。他看到雄蟲拿着最好的教育資源卻整日縱情聲色,也看到雌蟲和亞雌因為幾百結晶的學費崩潰尋死。他看到雄蟲自始至終站在最高點,雌蟲和亞雌窮盡一生落得最好的結局居然是嫁給雄蟲後得以幸終。
世界到底怎麼了?
【“因為沒有秩序。沒了雄蟲,也就不存在蟲族,更不存在塞萊卡迪克。我們想要在星海裡生存,就必須要保證有足量的新生幼崽誕生。但是戴維,你也看到了,如今的蟲族究竟是怎樣的情況。皇室衰微、議會向雄蟲低頭、社會貧富差距懸殊,但哪怕是允許雄蟲公開搶奪雌奴,雄蟲幼崽的誕生率卻還在向谷底狂飙——雄蟲越來越少,雌蟲越來越多,社會已經崩壞,我們已經……再難維持住雌雄之間微妙的平衡。”】
他的老師歎了口氣,不知是在痛恨自己的無能,還是在惋惜一個文明的落幕。
【“你也是從苦難中走來的。”】
雌蟲望着他,問道。
【“你覺得,一個文明淪落到如今這般境地,真的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真的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那些痛苦的哀嚎、不堪的回憶通通湧入腦海,一瞬間将他拉回了曾經。那個自出生起便淪為出氣筒的幼崽,那個捂着傷口縮在客廳角落、聽生父與别蟲就出賣自己的價格大聲讨價還價的少年,那個考上學拿到減免額卻難以支付幾結晶的書費、跑去打工卻險些被雄蟲強迫的青年,那個退役回來和雌父幼弟一起被劈頭蓋臉的打罵、鼓起勇氣走上法庭頂着所有媒體滿懷惡意的目光訴請分戶的……
蟲族隻有一個戴維.阿什蘭,卻也有數以億萬計的戴維.阿什蘭,如果是他們,會真的想要這個文明存在嗎?
恍惚間,他又想起剛入伍時參加的那次營救行動,想起那天見到的煉獄。
【“它或許糟糕透頂。”】
他幹巴巴道。
【“但它應該存在,因為我們仍然需要它。沒有個體能離開它獨自、安穩的存活,哪怕是贊德爾也一樣。”】
這便是這個文明、這個種族最矛盾的地方。
沒有蟲會喜歡苦難,沒有蟲會甘心付出一生卻換不來應有的待遇,沒有蟲是真的傻子相信雄蟲真有那麼偉大。他們隻是向文明的延續低了頭,時過境遷,一代又一代潛移默化的影響着思維,但絕不會影響智商。
他們痛恨這個地方,也愛着這個地方。
所以不出意料的,按照這個公式走下去隻會永遠循環、循環……直到它循環不起來的那天,也就是文明的末日。
他想,這一天或許很近了。
【“它該存在下去的。”】
他喃喃道。
【“不然,我們還能怎麼辦呢?”】
就當是為了踏上星海時回首仍有歸路,就當是為了遭遇不測時心中還有些信念,就當是為了族人不受侵略和歧視……
這個文明,就該存在。
……
他在洶湧的聲潮中踏上高台,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着違背内心的話,他從來沒有哪一刻如此清晰的意識到那些名為愛恨的感情正在被剝離,隻剩下一具空殼。
【“把槍口對準老師,這就是你想出來的最好的解決辦法嗎?”】
他記起那日在廢墟裡和同袍的約定,那聲哀求是多麼刻骨銘心。他記起那次失敗的營救行動,自相殘殺的那一幕有多痛徹心扉。他記起自己走過的大街小巷,對上那一雙雙麻木不仁的眼睛……
【“我們别無他法,我們别無選擇。”】
要重新開始,就得把生蛆的腐肉全部剜掉,多疼、多緻命都要剜掉。
【“你是對的,去做你想做的。我是個不合格的領導者,但你一定可以。你有見識、有想法、有的是手段和魄力,遠比我年輕……該是你了。”】
【“隻要你認為能做的比我好,那就殺死我、踩着我的屍體繼續向上攀登。在這個已經爛到底的文明裡殺個痛快,這是場戰争,多大的犧牲都可以付出。然後,等你真的做好扛下一切的準備,就到這裡去。”】
佰利将一把鑰匙交給他。
【“你就會什麼都明白了。”】
【“我是個懦夫,我一邊教你反抗,卻又對明天低了頭,我的死是我的解脫。你身上的擔子會很重,但無論如何,别讓你成為塞萊卡迪克最後一位領導者,蟲族曆史上最後一位領導者。”】
【“辛苦你走下去了,阿什蘭。”】
耳畔是如潮水般的歡呼,那群極端的雄蟲至上者正在呼喊他的名字,期待他能給他們、給雄蟲帶來更多的利益。他拔出腰間的手槍,高高舉起,向天空扣下了扳機。
宣告戴維.阿什蘭的時代的到來。
……
他殺死恩師,背叛摯友,摒棄誓言,割舍血親。他重建勢力、重啟教育、重立權威、重構秩序……為了在失去贊德爾庇護的後時代讓這個文明得以正常的運轉下去,他什麼都可以做得出來。
用數以億計的雌蟲和亞雌的性命、毀了幾代族人的未來鋪出的這條通往「未來」的路太過沉重,失敗的代價誰也承受不住,所以他不允許出現任何差池。
“陸川閣下。”
銀發雌蟲居高臨下俯視着闖入會場的雄蟲,一瞬間就抓住了熱血上頭的年輕雄蟲的緻命弱點,他聲音冷的可怕。
“您自稱失憶,卻口口聲聲的說着「罪人」,蟲族從來沒有過這種稱呼。您一個自失憶起就一直待在主星的雄蟲,會從哪裡知道這個稱呼?”
“我……”
“衛兵,壓下去!”
而戴維.阿什蘭做事,從來不需要被誰理解,也從來無需向任何蟲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