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人手指抵在下巴上,思考了片刻,少頃答:“我認為皇帝是博愛勝于無情,且無私愛,亦無小我之人。他雖非聖人,卻近乎于聖人。”
他這回答可把小太子給繞進去了,小太子撓了撓頭發,問小美人:“此言何意?”
小美人将手放回膝,凝視着小太子,說:“我的意思是,皇帝博愛于天下,掌控朝官,愛護百姓,且又要做到不偏不倚。”
“這非常人所及,‘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刍狗’。可作為皇帝,他是一國之主;百姓之首。所以皇帝無法如天地上神那般無愛及大愛,也不能如聖人一般,毫無偏薄地旁觀世間一切瞬息萬變。”
小美人言得字句清晰,繼而又道:“皇帝源于百姓之中,而非天地之子、聖人之位。所以皇帝必須在愛‘仁’的同時掌控大局,晝夜在‘仁’與‘不仁’之間相取舍,才能使天下将領才子信服于他,最終達成以 ‘仁’治天下。”
小太子聽着小美人這番話,待他說完,又把他所言中的一句話仔細重複一遍:“皇帝源于百姓之中而非天地之子,聖人之位。”
說完,他笑道:“你這話若是讓父王聽見,必定你死罪。”
小美人卻是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隻道:“若你父王是位仁君,他或許會罰我不敬之罪,卻未必會要我性命,況且他這不是沒有聽到麼?”
接着,兩個小家夥相視一眼,然後哈哈大笑。
片時,小美人伸出手為小太子抹了下他快要笑出淚來的眼睛,神情無比摯誠地對他說:“若你以後做了皇帝,我便要看你将做哪種選擇,成何種君王。倘若你齊具聖明與博愛,我便來相助于你。”
小美人邊說,邊自信地揚起眉毛,充滿期翼道:“到時我們一起讓大尚國再無硝煙戰火,使萬民永伫江河百川,城街燈火通明,門戶載懽載笑,守大尚國成就安邦盛世!”
之後二人攀談良多,他們彼此推心置腹言無不盡,從他們的言談與議題中的深度,是分毫不似七歲孩童所想所及。
臨行前二人交換彼此身上一件信物,小太子将一張靓色糖紙藏于心口,小美人落手一枚梅花玉墜。
他們以此為證,終生不負。
……
時隔如此多年,赫連熵對小美人當時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依舊憶得清清楚楚。
他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小美人說話時雙眼含滿星辰的模樣,那眸中所憧憬的光芒是這些年一直陪伴與塑造他的信念。
那時的小美人實在美極了,美到赫連熵将他的模樣刻入肉身,刻進骨血,一生一世銘記于靈魂。
然而他很幸運,繼青夜宴四年之後,他再度遇見了自己于無數日中夜朝思暮想的小美人,而彼時,他的小美人已經出落成一名美麗的姑娘。
作為襄國質子,她受盡欺辱與煎熬,不得已典賣了小太子當年送予她的信物。赫連熵對此無甚在意,于他而言,隻要人能來到他的身邊,便已是得償所願。
四年後的小美人雖再不及青夜宴時那般讓他驚豔心動,但作為赫連熵一直以來心心念念,深藏于心間的唯一摯愛,赫連熵理解并包容着她所有的轉變,依舊對她極為寵愛,隻一心欲與此一人成結發夫妻,攜手共守天下。
“母後,一個能在年幼時說出那樣一番話之人,又怎不配做一國皇後。”赫連熵講述完這段往事,反問太後。
太後面色深沉,沉默良久,隻感心中無奈。
……
景玉甯回到宰相府,立即沐浴更衣,換上一身幹淨的衣裳。
而就在這時,他的房門被忽然敲響了。
“進來吧。”景玉甯轉身道。
隻見他的貼身侍女夏靈從外将門打開,拱手說:“少爺,老爺傳您去他書房一趟。”
景玉甯正在系衣服的手一頓,半晌才應她:“好,我這就過去。”
從自己的寝房一路前往父親的書房,景玉甯的腿便一直打顫不止。
他生怕父親這般晚夜尋他前去,是因發覺了自己又偷跑去貧民窟,與唆使兄長偷紅果樹種子的事。
他前幾日剛承受了娘親“愛”的訓誡,現下傷還未好全,可經受不起父親的雪上加霜。
來到書房,景玉甯推開門,見到父親正背對着他,他疾快地整理了一下衣服,拱手行禮道:“父親。”
景懷桑轉過身,眼神凝重地看着小兒子,撲下而來的這道深邃視線讓景玉甯頓覺不妙。
房内一陣寂靜,景玉甯如坐針氈。
正當他再次拱手,想要在父親開口前坦白從寬時,聽到了父親的聲音:“太後傳來谕旨,赫連皇族不日将迎娶你為大尚國皇後。”
……原來不是貧民窟與兄長的事啊,景玉甯放下心來。
然後倏地意識到了什麼,他大腦快速運轉,父親方才說了什麼?
赫連皇族要…娶我…做皇後?
“什麼?”景玉甯難以置信地擡頭望向父親。
景懷桑緩緩吐出口氣,瞰着一副吃驚模樣的小兒子,内心是說不出的滞瑟。
半響,他沉聲道:“甯兒,爹隻問你一句話,你可願嫁給那從未謀面的新皇赫連熵?”
……景玉甯低下頭,此時他的心已然快得要跳出嗓子。
“見過的…”他小聲說。
“什麼?”
他擡起頭,眸底仿佛有一片煌煌烨然的光,答道:“見過的,小時候,青夜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