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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盞茶涼,屋内靜聲。
景玉甯走後,已經過了一個時辰。
嶽黎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雙眼一直看着對面景玉甯的杯中尚未用完的半杯茶水。
景玉甯是何嘗了解他,他所言的每一句話都點在了嶽黎的心口上,讓他無法不為之觸動。
可他又何嘗不了解景玉甯?
其實他什麼都看得明白,也知道景玉甯此番前來的用意。
如果景玉甯真的想逼他,大可不必冒着如此大的風險。
他要是想在聖上面前買好,便可直接把舉薦自己之意告訴赫連熵,光明正大地來到嶽齋私塾。
畢竟勸建能者入朝不是做壞事,赫連熵眼下正需要有人為他這麼做。
可景玉甯沒有如此行事,他選擇了冒着觸犯宮禁的大罪私下裡來找他。
嶽黎望着書案搖頭苦笑一聲。
他知道,景玉甯是在為他留出進與退兩個機會。
意在舉薦,不在逼迫。
若自己同意,一切甚好。
若自己不同意,也不會因此遭到皇上的怨怼與責難。
做朋友能做到此,着實刎頸之交。
嶽黎從木椅上站起身,一步步向前邁,來到正屋牆後的一處倉庫。
倉庫内框架一排接着一排,擺放着各類典藏。
在最後一排中,羅列着一張張寫滿字的宣紙。
紙張已然都泛起了黃,盡管這些年被收護得很好,可還是架不住空氣的潮濕與四季的變化。
嶽黎拿起其中一張紙,借着微弱的月光,一個字一個字閱讀着上面的文字。
其實他已經不用看了,因為這些紙上密密麻麻記錄的所有文字這些年間他已翻看過無數次,就算全數燒盡,也能倒背出來。
一炷香後,嶽黎默默地放下了紙張,昏暗的屋内看不清他此時的神色。
倉庫的側面有一扇與牆壁同色的暗門,門内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屋子。
屋子的正中間擺放着嶽康的牌位。
嶽康去世前背着罪臣之名,大尚國有明文律法,凡是罪臣均不得置辦喪儀,更不得設墓碑祭拜。
所以哪怕貴為一國國輔,死後也不過草草了事。
嶽黎把父親的屍身葬在一處偏僻但山清水秀的地方,碑上無名無姓,隻有一句:
俯仰天地,無愧千秋。
這句話是嶽黎用磨尖了的石頭一筆一畫生生刻上去的,他刻到最後手指全數被割破,滿手的鮮血。
他把每一筆都刻得極深,仿佛欲刻到父親的一生中,也刻入自己的魂魄裡。
刻完時,他滿臉的淚已經流幹。
唯剩雙眼通紅,隐在胡鬓下的嘴啜噎地顫抖着。
父與子,父子情。
今世緣,到此便硬生生地斷了。
父親在獄中受盡非人折磨,最終含冤而死。
嶽康臨終前的那幾日,嶽黎一直侍奉在側。
嶽康躺在床上一直拉着嶽黎的手,久久地攥着。
父親幹枯的手抖得厲害,眼睛睜得很大,使勁讓喉嚨發出聲音,艱難而緩慢地一句一句勸說着嶽黎:
“黎兒,不要再查了……你鬥不過他們。
爹隻想要你好好活着,阿。”
“你與甯兒都是好孩子,不要為我涉險……朝廷遠比你們想象中要可怕,都停下吧。”
“阿黎,不要怨恨了,這是爹的命。”
父親叫他不怨恨,可他又怎能不怨恨?
直到嶽康離世的那天早晨,父親還在堅持苦口婆心地勸解着他。
“父親什麼都不要,隻想讓你活下去。”
“父親以後不能再護着你了,我死後,莫要再起紛争……你聽見了嗎?”
“切莫為我罔顧了性命…知不知道……”
嶽黎哭着跪在床頭,一遍遍地答應着。
到了中午,嶽康開始意識模糊,蒼老的嗓音撕裂沙啞,聽不出嘴裡念叨着什麼。
申時,人終是咽了氣。
嶽康死時枯瘦如黃,皮包骨一般慘目忍睹。
他的嘴因喘不上氣而張着,雙目一直看着嶽黎的方向,到死也沒有閉上,
嶽黎的心口像是被無數把刀子淩遲,一片一片的血與肉活生生絞割成泥。
嶽府内陣陣啼哭聲比外邊的冰雪還要刺寒饬骨。
父親死不瞑目,卻在死前一直對他說着,讓他不要報仇,遠離朝廷。
嶽黎在父親的屍身前重重地磕頭,一次、再一次。
狠狠把頭撞向地面,額上鮮血淋漓,血混着淚布滿他的全臉,看起來猙獰恐怖。
府中的人都被嶽黎的舉動吓慌了神,趕忙上前拉他。
而嶽黎那時就像有了怪力一般,掙脫了所有人的束縛,神似羅刹般繼續一下下磕着頭,如同也要随父親一起去了才肯罷休。
嶽黎痛恨自己的莽撞與無能,白白害了父親和整個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