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親死的那刻,一個聲音不停在他内心叫嚣着,為何死的人不是他?
他不想就這麼窩囊地夾着尾巴苟且偷生,眼看着那些害死了父親的小人卻各個蒸蒸日上,肥飽酒圓。
他想殺了他們所有人,很想。
但他卻不得不承認父親所言是對的,
他鬥不過他們。
就算把他和景玉甯加在一塊兒,也難與他們相抗衡。
他與景玉甯是同類人,景玉甯看似溫柔委婉,其實心裡那股狠勁兒和他一樣硬。
他們不過都是尚有楞氣棱角分明的單純少年。
真要和那些陰□□羽鬥起來,别說赢,他們或許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嶽黎在嶽康過世後其實想了很多。
他不停地思考着自己與景玉甯一起到底能對朝廷做到哪個地步。
眼看着他們收絡的證據逐漸充盈,逐漸探到了整個通政使司乃至朝廷的内部,也許再差一腳,他就可以報仇了。
那是他的父親,他比誰都不想放棄。
可嶽黎也看得出,縱然景懷桑表面上待景辰與景玉甯都很好,但他依舊能感覺到,景懷桑對景玉甯總有種不似父子間的生疏。
這個感覺被景懷桑埋藏得很深,對于父親一開始就這般待他的景玉甯自然是察覺不到,但嶽黎作為嶽家獨子,自幼被父親寵愛呵護,總能感覺出景懷桑與景玉甯的相處不似尋常父子。
若哪日景玉甯要是跟着他犯了大事,殃及景家,他不确定宰相是否會為了救人而淌進這潭渾水。
嶽黎不吃不睡地跪在屋中整整守靈了三日。
直到第三日,他才将父親入土為安。
他一遍遍刻着碑上的字,一遍遍想着父親出獄時凄慘的模樣以及他臨終前對自己說的話。
嶽黎披着頭散着發,身上的衣服都因幾天不洗澡而有了味道。
他的胡子也因着這幾日未修剪而長了出來,整個人眼神空洞,如同一個肮髒的行屍走肉。
他手上全是血卻絲毫不覺得痛,仍舊一筆一筆将每一個字都刻到極深。
“俯仰天地,無愧千秋”。
好一句無愧千秋,他的父親一生剛正不阿,為官清廉,将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抛在了保家衛國江山社稷之上。以至于母親在很多年前病逝後也再沒續賢,隻養着自己這唯一的兒子。
他教育自己,人乃道之靈華,天地皆是父母。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行無愧于人,止無愧于心。
嶽黎跪在碑前将臉深深埋進土中。
父親含冤慘死,做兒子的卻要放棄報仇,毫無尊嚴地逃走苟且偷生。
若是換成一年前的他,必将把這無恥的不孝子口誅筆伐。
定去問問這無恥之徒,他的書都讀到哪去了?書生的傲骨都被他丢到哪裡去了?
承受了如此巨大的羞辱,賠上了父親性命後,難道他就被吓破了膽子,做一隻可悲又可恨的喪家犬?
他甘心嗎!
可當嶽黎在許久後再次爬起身時,他心中卻如止水般明鏡。
他所見的世界從此陷入了徹底的灰暗。
就算不甘心又能怎樣?無外乎是為争憤慨而丢掉性命,或是打碎了牙全咽下去在這世上赧顔苟活。
……最終,
他還是選擇了後者。
選擇了厚顔無恥地活着。
因着這是父親的遺願,也因着他其實沒有能力更沒有後路。
所以他在埋葬了父親以後,去景府找到景玉甯。
磨着顫抖的牙根,紅着眼眶,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就這樣吧,别再繼續查了。”
他以為景玉甯會如他所料想的那般指責他,或是勸他再好好想想,可他卻沒有。
景玉甯那天身穿一身白衣,戴着純白的發簪,一如披麻戴孝一般。
他隻是點了點頭,對自己柔和地說道:“好,我們不查了,你是國輔唯一的希望,一定要好好活着。”
一句指責之詞、譴責之意都沒有。
隻是讓他好好活着。
在這之後的許多年裡,景玉甯除了再次見到他時将他們那時搜尋的證據案卷交給他以外,便再沒提過絲毫有關國輔之事。
兩個人終于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迹,嶽黎原以為他與景玉甯往後不會再有共事的機會,他們不過是把酒言歡的知己好友,尚有着竹馬之誼。
可嶽黎沒有想到,景玉甯今日竟會來到嶽齋私塾,勸言自己再度入朝。
嶽黎的手攥緊了一刻後又松開。
景玉甯其實一直都看得懂他,他知道自己其實從未有一日放下過對殺父之仇的憎恨。
所以他要讓自己化作手刃仇敵的刀,親手斬斷他們的性命。
暗室内煙霧缭繞。
嶽黎點燃了手中的香,跪在嶽康的牌前。
“爹,兒不孝。”他看着上方安放在櫃裡的碑位言道。
碑前的供果依舊新鮮,依次擺放着嶽□□前愛吃的小食,可見時常都有更換。
嶽黎話音剛落,淚水便潸然雨下。
他哽咽了一陣,氣息平穩後,才繼續道:“您在天有靈,一直看着兒子這些年老實做人,恪守本分。
拿着香的雙手細微得抖動着,燃燒的香灰掉落在手上也不覺得疼:
“可兒子也有傲骨,在您走後的這些年間無一日不是隐忍着苟且偷生。”
他深深吸了口氣,閉上眼後再次睜開,眸底是堅不可摧的剛毅:
“這次,就讓兒子任性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