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赫連熵度過得慢且長,寝宮中每一絲細微的動靜就像那有心人惡意挑撥的呓語,一字一句猶如細小卻尖利的銀針,紮入他的皮,再刺進血肉之中。
他翻來覆去熬到醜時依舊是毫無睡意。
他的眼中、腦海之中,盡是景玉甯的影子。
從他出生至今,他就從未有一日想過自己竟會為情所困。
他天生就是君主之命,統領八荒。
執掌九州江山的文韬武略與之國相當的無情與野心才是他與生俱來的天賦。
可景玉甯的存在卻是一再讓他違背自己作為天子孤傲的原則。
他心悅于景玉甯那一颦一笑,為之也心甘情願降下身段,讨好愛護他。
他與景玉甯的姻緣始于政權中無盡的利用,故而在與他從未相識之初,便帶着防備與嫌惡。
可當他揭曉到景玉甯本身之可貴,起初的惡意便全然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怦然心動與無法言說的深切情愛。
先欲後愛可分而相論,但先愛與欲卻實難分舍。
他本以為有着與湘容曾男女歡愛的底子,即便再遇塵緣也會遊刃有餘。
可景玉甯帶給他的卻是甜與苦的交加纏綿。
被動與隐忍讓他時而慌措不安,時而又蠢蠢欲動。
一顆心,一整個心緒,都關切此一人,隻為他所牽。
而此番心思也正給予了湘容趁虛而入之機。
他越在乎景玉甯,所思所想就越多。
他們間從未互通過心意,進而愛之切而生疑,疑之深則生妒。
赫連熵不信景玉甯與沈崇元之間真發生過何見不得人之事,這兩個人都品行端正極具君子之風,絕非處人處事毫無底線之輩。
但湘容的誣告卻也陰差陽錯地點醒了他。
景玉甯的感情或許真将是一把捅進他心頭的刺刀。
赫連熵不由想到,自己娶他之時亦是厭憎交加,又如何能定景玉甯嫁予他時不是出于諸多無奈與逼迫?
若他在婚嫁前當真心中有人,赫連熵定是一星半點也容不得。
所以在此之前,他必将此事分辨清楚,找出那個奪走了景玉甯情愛之人,然後再将那人生殺活剮,把屬于自己的瑰寶徹底搶回手中。
夜色至昏而暗,夜風堪破世間無數人隐匿在最深處的心房。
冷風吹至心口,赫連熵漆黑的瞳眸中是布滿冷意的寒茫。
……
次日下朝,坤明宮尚無動靜,赫連熵在政華殿批完一半奏章,差不多一個時辰後,他毫不知會旁人便帶着大監和幾個禦前侍衛就出了宮。
他換上一身常服乘上坐随處可見的普通攆驕,直接去到了沈崇元現居的左翼前鋒營統領府邸。
沈崇元今日一下朝便回了來,此時呂畫師也在府中,正于茶室内專心作着畫。
二人見赫連熵突然駕到皆是大驚,呂畫師當場吓得筆都掉到了地上。
沈崇元也難掩驚懼與慌張,跪在地上久久不敢起身。
場面宛如松鼠見狼豺。
赫連熵看着他們滑稽的反應笑出聲,挑眉調侃:“朕是木魅山鬼嗎?讓你們懼怕成這般模樣。”
他擡步走向二人,龍靴踏在地面的聲響極穩,這一步步也似正踏在沈崇元提到嗓子眼兒的心口上。
沈崇元與呂畫師都垂下首叩着頭,臉鼻子都快緊貼于地面,誰都不敢擡起來。
“聖上威震四方,而今親至寒舍,微臣喜不自勝。”沈崇元死死壓下快從胸腔裡跳出來的心腔,拼命克服怯懦思緒,讓聲音洪亮地響在堂中。
隻是話音落了半刻就再無人吭聲,堂中陷入詭谲的寂靜,沈崇元與呂畫師冷汗如雨下,耳窩深處仿佛都能聽見他們緊繃的回音。
皇上今日來得太過突然,以至于他還未全然聞知昨日宮裡那些風聲,就被逮上個”正着”。
赫連熵微眯起雙眼,墨黑的眸中峻厲谛視着他們。
他敏銳地察覺出沈崇元與呂畫師确有不對勁。
可謂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能被太後與湘貴妃看出機會,說明其中也許真有所文章。
他今日前來本是為求個心安,但眼見此二人這幅神态,那把豎在他心頭的冰刃就愈發真實且逐步逼近。
“起來吧。”他深深地看了他們一眼,随後示意侍衛規避,隻留下緊随其後的大監。
他渡步坐到正堂主位之上,面色如常。
“微臣謝皇上。”
“微臣謝皇上。”
沈崇元與呂畫師這才從地上前後站起身來。
“坐。”赫連熵手一指旁邊的椅子,眼睛卻仍盯着他們:“朕來此是想到沈愛卿入皇城已有個把月,朕還未祝你喬遷之喜。”
沈崇元拱手:“皇上厚愛,臣愧不敢當。”
“你當得起。”赫連熵此言頗具深意,語氣則不冷不熱。
沈崇元一下就品出了暗藏在此言下的警醒,怔愣之後低頭再一拱手,半晌卻沒能言語。
府中侍女從側後方為赫連熵斟茶,本該每日了熟于心之事卻因面對真龍天子而稍稍哆嗦着。
赫連熵淡漠地睨向她一眼。
沈将軍的府堂之中清樸質平,雖不寒酸但也夠不上華貴那一挂。
然人盡皆知他是皇帝之人,可而今宰相與太後才為大尚分庭抗禮,那些個高官自是不會來到這裡做客。
而那些會來這的,不是些名不轉經轉的小官,就是些被打壓下來的清流,哪個都不會是多大的人物。
故而這府中下人的常态應是未見過多少達官貴人。
可昨日那被湘容叫入政華殿的侍女雖面上對他示弱并露出恐懼之态,但說話時條條是道,一字一句都精準地往皇後與沈崇元的清白上潑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