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其中緣由，赫連熵當晚就已然想通了大概。
不怕外人難敵，就怕家賊難防。
他不禁有些感慨。
剛斟出的茶冒上熱氣，煙霧于半丈的高度彌散開來，不久又都随着擴散越大而緩緩不見了。唯存下這些許餘溫，觸及方可感之。
他捏起茶盞喝上一口，普洱的苦澀飲入喉中，餘味裡濃郁中帶起芳香。
沈崇元與呂畫師也依言跟着坐下，呂畫師如坐針氈而後左顧右盼半晌，實在被這隐沒在堂中的震懾壓得喘不過氣。
他站起身躬上背脊，顫顫巍巍地拱起手：“回皇上，微臣以為您與沈将軍定是有話要說，可否容微臣先行告退？”
赫連熵來這兒本也不是找他，看了他一會兒，手指一伸就許他離開了。
呂畫師退下時正路過茶室的桌子，他本要挽袖收拾起上面的畫稿卻被赫連熵阻止下來。
“别拿了，你與沈愛卿商量的畫作朕待會兒也想看看。”
“這…”皇上發話誰敢不應。
可這畫裡……他蒼茫中盡是慌懼地看向沈崇元。
但沈崇元又能奈何，他暗自咬牙，隻得聽天由命地極輕微搖了下頭，讓他先走。
呂畫師這一走，堂裡就隻剩下赫連熵，大監與沈崇元三人。
沈崇元是初次與赫連熵之間體會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局促，于是想了片晌後謹慎言道：“不知皇上親臨，微臣這寒舍未作任何準備，實在有所失禮，請皇上降罪。”
“沈崇元。”赫連熵深沉地看向他，口中叫出他的大名。
沈崇元聞言即刻起身再是一拜：“微臣在。”
“你何須這般惶恐？”赫連熵擡起眼，銳利地掃遍他全身。
他将這把杵在自己心口的刀化為雙刃，向着沈崇元直而狠地刺去，欲于猜忌中親眼看那底下的真實。
大監此次出行未帶浮塵，兩手蓋于袖中，望着沈崇元的目光亦有些複雜。
赫連熵收攏起手臂處寬大衣袍，威壓依舊。
如若這一切隻是他的多慮，這把雙刃劍便可就此鈍下。可若他的猜疑是真，那在這冰刃刺傷他之前，必先把沈崇元刺穿。
“微臣不是惶恐，是喜極。”沈崇元冷汗沿穴劃過臉側否道。
赫連熵淡笑一聲沒再言什麼，他起身走到方才呂畫師停留的桌前。
日光之下清晰照耀着一張張宣紙，幾幅珀斯國兵器的解析圖展開在上面，他剛要伸手拿起這疊一張張看開，卻被沈崇元上前先行一步拿于手中。
“皇上若想看，微臣現在便講予您聽。”他咽下吐沫垂首誠懇道。
這番動作讓赫連熵已然察覺出這畫中藏有問題。
“好啊，你講給朕聽。”他裝作如常般輕言，說話時還拍了拍沈崇元的肩。
沈崇元這才送下口氣，手中捏上幾幅圖紙，一一論述起來……
直到講完最後一張，赫連熵都沒有打斷他，看上去就像安靜且認真地聽着。
正當沈崇元以為險境已過，背過身重新再将畫放回桌面之時，赫連熵對大監使了個眼色，大監了然，悄悄跟在沈崇元身後，突然哎呦一聲崴腳絆倒，将他也跟着撲在了地上。
手中的畫一時全散開來，那始終被沈崇元捏在手裡藏着的最後一幅畫，随着動靜帶上的過堂風，緩緩地飄落在了地面。
赫連熵起身到前，在看清畫上是什麼後，瞳眸瞬間定格在原地。
暴虐的憤火随即而來。
這竟是一幅景玉甯的畫像！
筆墨新鮮到仍泛着些許水光，顯然水汽還未完全幹透。
筆墨勾勒着他纖細腰身，還差幾筆，衣袖的紋理便描畫完全。
畫中人笑容莞爾，狹長美麗的雙鳳眼含情脈脈。
朱唇輕彎，似有說不完的體己情話。
淺眸一點提亮，動人至栩栩如生。
“你與皇後……”赫連熵已經不知這幾個字他是如何咬出來的。
殺意似萬丈瀑布直湧而上，霎時使他黑眸中都盡滿血絲，形如兇悍惡鬼。
“皇上明鑒！”沈崇元即刻跪到地上，把額重重磕到地上：“千錯萬錯都是微臣的錯，是微臣這些年單相思地傾慕皇後，這都是微臣的心思！皇後從不知情！請皇上千萬不要錯怪皇後娘娘！”
赫連熵滿面猙獰冷笑：“你心悅他，自然會護着他。”
他上前俯身揪住沈崇元的發頂，把他的頭強行擡起，低下眼看着他額上的血流至整張臉，他聲音冰冷到饬骨：“但他是朕的人，這天下唯有朕能護他，不是你！”
他盯着沈崇元血淚混雜的臉，滔天恨意蔓上心頭：“昨日貴妃告訴朕，你與皇後私下裡不幹淨，朕當時一字未信，認你們清白，看來是朕錯了。”
他直起身，甩掉手上沾到的血，對大監與聽到動靜便趕進來的禦前侍衛吩咐道：“左翼前鋒營統領沈崇元舉止無狀，失儀庸莽，即刻押入地牢。”
言一畢，禦前侍衛就立即将沈崇元左右架住，壓制在地。
“那個給他作畫的畜生，”赫連熵危險地眯起眼，吐出的言語是淩遲的刀：“砍掉他的雙手，此生不得再入皇城。”
“皇上！是微臣強求呂畫師他才畫的！請皇上治臣死罪，放過他吧！”沈崇元跪爬到赫連熵腿邊祈求道：“皇後娘娘是無辜的，一切都是微臣單向愛慕，絕不關皇後的事啊，皇上！”
赫連熵已是勃然大怒，一腳直踹向他的胸膛，沈崇元被踢至仰面，口中噴血而出——！
赫連熵是自幼習武的，那一下子要是換個人，一命都得嗚呼。
他轉回身，看也不看那倒在地上渾身染血、狼狽至極之人，朝着大門方向大步而去。
“皇上這是去哪？”大監臉色慘白，自知出了大事，趕忙追上前。
“還能去哪，回坤明宮。”赫連熵絲毫沒有停住腳步。
沒有往日正裝龍袍加身，此時便服的裝扮讓他看起來嗜血戾氣更重。
“這筆賬，朕要跟他算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