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讓景懷桑霎時一滞,心下深道,赫連熵的這一步終于是來了。
他把手收了回去,雙眸沉穩地看着赫連熵黑色的衣衫,面色不變依舊是一副作為臣子的謙恭與平靜。
赫連熵這句問話就如同方才那個裝着太歲的箱子,頂上被人開了一口卻随時都能另行關上,其餘四邊皆是無可容其含糊的縫隙。
赫連熵正把他引進巷中,一步步朝他逼近。景懷桑雖是不會被他這點伎倆就震懾住,但也知他不會給自己思索太久的時間。于是他沒多做停歇就重新站起身,正面對着赫連熵拱手,回道:“回禀皇上,老臣并非在那六成人之中。”
赫連熵稍稍眯起眼,黑眸幽深到連金碧大殿都不能照出一絲光亮,随後就聽景懷桑繼續講道:“而老臣也非是在那四成裡面,”他稍微把頭低了下,說:“皇上,老臣以為朝野如今就似刮過飓風的稻麥田野,向左向右均為随風而勢,雙方所站何位究其根本不過謀求私利。”
他潤了下喉,陳言:“皇上所言極是,朝堂之上、官場之道大緻如此,臣子不僅要揣摩聖意,更要審時度勢、和光同塵。
天下為一大局,是由朝野、民間、鄰國等無數小局集聚而成。老臣身在宰相之位,自是看得清,心中卻是不屑。”
赫連熵稍微坐起身子,閉着唇默不作聲,姿态看似清悠,實則一句一字都聽進耳中落入到棋局之上,景懷桑擡首與他對視,瞬息又垂下眼望住腳踩的烏石地,再爾言道:“老臣作為宰相,作的是天下的相,皇上的相。是衆臣之首揆,而非衆臣之相。皇上問老臣是否縱觀萬變,老臣直言然也。皇上再問老臣所站何位,老臣直谏,自己始終站于天子腳下。”
赫連熵聞言輕微地吸了口氣,表情雖是自若,可心下卻不得不承認這景懷桑當真是厲害。所言句句論政卻又句句把自己摘得幹淨,分毫未給他任何借題發揮之機。
他細細地打量着景懷桑的每一個動作與表情,食指與中指悄悄一動,形如指間捏着一顆子即将落于桌面,而後他又把手向前擡起,做出個“請”的手勢,對景懷桑道:“嶽父請坐,此番之言朕已明曉。”
他視線随着景懷桑供手答“是”之後的動作移動,看着他腳步極穩地走回椅前,輕微一掃衣衫下擺然後坐下。
他沉默片晌,緩聲道:“都說宰相乃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此言倒是堪破了玄機。衆臣首揆不好當,龍座之下更甚危攝。嶽父能在朕面前直言自己非衆臣之相而為天下之相朕之宰相,朕心甚慰。”
赫連熵對他輕輕颔首,景懷桑也正慢慢看向他,君臣對視中,他回道:“皇上之号令是老臣所站之立場,宰相之舫舵無時不握在皇上手中。”
他故意把話繞成一個球,向赫連熵再抛了回去,他目的是為把赫連熵僵在此局。
景懷桑與赫連熵在這棋盤之上一方進攻一方迂回,赫連熵先行落子,景懷桑緊随其後,隻是他所落下的子不進亦不退,隻為延緩時機使一切盡歸他掌控之中。
赫連熵盯着景懷桑衣裳綢錦上禽繡的圖樣,羽線色彩斑斓在金殿中依舊奪目。
大尚國自千年以來制度傳承,文官衣冠繡禽,武官衣冠繡獸,便是意在一個衣冠禽獸。
他确知這把君臣對弈沒能如預期料想般取到好處,因着他與景懷桑各不相讓,故然誰也不能将誰牽涉住。
他薄唇輕抿,半柱香都未再說話。
庭院内的竹笕這時再度發出“通”地一聲響,泉水清澈的流動之聲仿若實物緩緩蕩進赫連熵的胸襟。
清涼潤澤的水源在他心間自然地流淌開來,直到從夾縫中順出另一條嶄新的路徑,使他定眸一思,竟是又開拓出了一面新的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