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崇元這沖擊極強的言語使鄭江河捏在手裡的茶都潑在了指上,溫熱的水一滴滴從指縫沿着肘腕流到地面。
鄭江河神情莫測,細長的眸眼盯了他許久。
茶水滲進木闆很快被稀釋殆盡,幾縷灰藍的煙從後方迂緩地傳來。鬃鼻一聞,粗陋的煙香刺進鼻腔中讓人不禁激出眼淚。
沈崇元擦了下眼角,見鄭江河一動不動,似是已經習慣了這個味道。
鄭江河沉重地呼吸了一聲,他沒有直面回答沈崇元的問題,隻是雙目迎紅地問了沈崇元一件事:“沈将軍知曉草民的妻兒是如何亡故的嗎?”
他哽緊嗓子,不帶出一絲哭腔,可聲音卻比哭嚎還要悲怆。
坐在沈崇元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見他眼白裡每一根血絲,眼窩下的烏青像是以悲怆所黥的烙印,每一眨眼都在抽動着他的心魂。
他的妻子原是個美麗又能幹的女子,從相識到拜堂一直與他感情甚好,直到媵都災荒二人也依舊相依為命,逃難到各個地方互幫互斟地生活。
可在誕下孩子的一年後,當地縣吏趁着他夙興夜寐出去作工,一夥人把他的妻子當街玷污了。女人自認清白被毀,想一死了盡。
幸而椅凳倒落的聲音讓鄭江河好奇地進到屋中,及時把她救了下來。
二人一同倒在地上,緊緊相擁着悶聲悲恸。苦澀的淚水到最後都不知出自誰的面上,隻啼濕了彼此的衣襟。妻子絕望的哭号像是一道道天雷劈到他的心裡,讓他在絕望與無能下被怫郁的痛恨淹沒。
他曾想過無數種報仇的辦法,可無論用出哪一種,後果都絕非他們所能承擔。
常言,窮不與富鬥,民不與官争。他們實在太渺小,卑微到連去敲響縣衙在外懸設的登聞鼓都不夠力氣。
所以後來他們不得不咽下這口氣,驚驚顫顫地維持住這僅有的生計。
隻是幾旬後的一夜,那幾個縣吏喝醉了酒嘴裡不幹不淨地在半夜捶起他家房門,流着肮髒的口涎向所有人吆喝着那一夜他們是如何欺辱他的妻子。
鄭江河終于沒能忍住,抄起斧頭一刀刀砍碎了他們的頭顱。腥臭的血液流滿整條污濁的街上,與腐爛的殘葉和糞便融為一體,在月色下淌進每個人昏暗的眸中。
衙門随即派兵來捉拿他們,逃亡中鄭江河與妻兒失散,走投無路下隻好在媵都作上對抗朝廷的第一人,結集所有被朝廷高官迫害的百姓建成現今的營寨。
他一邊與朝廷和縣衙抗衡,一邊又竭盡心力地苦尋着他的妻兒。
隻是沒能想到,盡管他做到如此,還是沒能把人活着尋回來,那倉忙的一别竟是此生的最後一面。
記憶回旋在腦海,曾經嬉笑怒罵的場景變得離他那麼近卻又那麼遠。一道陰陽兩隔,讓他連抱一抱他的妻子,親一親他的孩子都再也做不到了。
“他們絕非意外!”鄭江河痛苦地斷言,“媵都洪災多年,江水泛濫,我們在這居住了這麼久,早已熟知水性。”
“兼且草民檢查了他們的屍身…”他哽噎一下,艱難道:“那分明是被人重擊後從高處扔到了河水裡,是蓄謀兇殺!”
喉嚨裡滾動着嘶啞的吼聲,沈崇元蹙起雙眉,一時罔知所厝。
他來時接到聖上許司禮監傳達的旨意,一夜匆忙也未能多揣測什麼。他确曾略過一絲鄭江河妻兒亡故的時機太過湊巧,可歸根究底毫無證據,隻能做此猜想罷。
但此刻聽到鄭江河如此斷定,他忽然意識出這一切或許比他所想還要牽涉更多。
見沈崇元微許驚愕的神情,鄭江河揪起今膝上的衣布,不甘心地依舊以目光死死剮着他,隻欲求出一個結果。
可是在顧自相持了許久後,他終是歎下一聲氣,知曉此問再無意義。
他依舊盯了沈崇元半晌,直至茶中熱氣都開始悄然消散,才慢慢收回目光。
“沈将軍,草民敬重您的為人,此番您能來媵都是草民之幸。”他再度出聲,“隻是草民敢信您,卻不敢信大尚。”
此言深自肺腑,兀室而心戦:“他們讓媵都、讓無數地方淪為人間煉獄,讓百姓鬥得你死我活,自己高高在上地坐享其成。這個國已是一整座腐爛的巨/根,若真要拔除,隻怕整個國家也就沒了。”
他諷刺得溢于言表,說得恰是百姓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