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入冬的秋風夾裹寒意,穿過棉衣刺進皮骨隐隐作痛。媵都中無數凍死的百姓被掃至街道的兩旁,空出位置讓沈崇元一行踏過。
屍體在兩邊堆落出一條曲長的道,遙遙無際看不清盡頭,沈崇元攥緊缰繩,而後停下步伐,從馬上一越站到了地上。
他抿着被凍成紫紅的唇,未言一句。隻手牽着馬,雙腳踩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一步一步向前走。
跟在後面的士兵見将軍下馬,也即刻都從馬上越下,一同與他走在這條彌漫着絕望的道路中。
他們邁得每一步都盈滿艱難,寒冷中屍體腐爛的腥味不重,卻更充斥沉重與死亡之感。沈崇元目光如鋒,皺緊的眉像是堅刻的石塑,嚴肅而深沉。
那些站在遠處遙望着他的人很難覺察到那攥在馬缰上的手已然慘白至發抖,指縫中徐徐滲出血絲。
他每邁一步都是走過無數列摞的屍體,男女老少疊加在一起骨瘦如柴,有些被扒得精光,衣服不知所蹤,有些死後被生生剁下了腿與胳膊,隻留幹涸到近乎發黑的血與白骨僵硬地露在外面。
……這些都是大尚國的子民啊。
沈崇元死命繃住嘴與鼻,不許自己掉下淚來。
坑窪的泥濘濺到戰靴形如赤血,他霎時憶起從前駐守邊疆時曾受李黨挑唆上書勸和赫連熵念顧母子情分,後來那本奏折被赫連熵撕得粉碎又給退了回來。
他當時拿着面目全非的折子在原地站了許久,很長時間都猜不透聖上何以動如此大怒。
那時國輔已故,剩下的朝堂忠良死得死亡得亡。他沒能跟在赫連熵身邊親眼見到那些人最後的決絕,自然也不知夾在那封奏折上下的每一本皆字字泣血。
沈崇元蓦然擡首望空,陰灰的烏雲奪走萬物原本的色彩。
媵都堆屍成山的路離皇城千裡迢迢,而他卻在此刻無比深切地感覺到自己與帝後是那般相近,猶如赤腳踩在荊棘上追随着他們的路,再無回頭。
在到達縣衙前,沈崇元一行被幾十個衣衫粗布的男人攔在街上,站在為首的正是先前與于霏對峙的李義慶。
他上前一步,拱手:“草民參見沈将軍。”禮數還算周至。
沈崇元也走到前對他回以一禮,态度絲毫不像對待反民。
李義慶眉毛一挑,心底略感意外。不過在來之前鄭江河就已囑咐他們要對此人敬重一些,畢竟沈崇元對抗珀斯國的戰績天下無人不曉,老百姓對他還是抱有着崇佩。
“草民受命鄭江河,特在此等候,請大人同往。”李義慶對他說道。
此言不出沈崇元所料,他自踏進城門就已預想到會被鄭江河等人先行攔截。
立于沈崇元身側的将領蹙起眉,牽馬滞步在前,鷹目審視一番李義慶,向沈崇元抱起拳:“沈将軍,反民有使詐之嫌,您去不得。”
這話讓李義慶面露不善,速即就要與他争持,可在發話前卻被沈崇元先行開了口:“有何去不得?”他睨視将領,聲音沉正:“本将奉旨到此,身負是皇命。皇上從未言及他們是反民,本将就絕不徒加罪名。”
他瞪了将領一眼,随後看回李義慶,不留縫隙地擡手正色道:“失禮,本将同你前去,請帶路。”
李義慶謹慎地看着他,而後再拱手,擺出請字。
衆人眼看沈崇元跨上馬,跟在李義慶身後利落地離開,心中皆感震驚。
他們原以為“請”沈崇元去營中會是與朝廷打得第一場硬仗,可誰也不料沈崇元帶兵到此卻不興讨伐,甚至都不許門下把反民一詞放到他們身上。
馬蹄聲從近漸遠,北風呼嘯撲面陰寒。
老百姓揣測不出朝廷裡的是非,糾結過後隻能把希望放于聖上,期許他真的是個體恤民情的明君,而不是欲以更奸詐的法子把他們趕盡殺絕。
沈崇元随李義慶來到鄭江河所居之地,到達圈栅時讓百來官兵候在了外面。他環顧映入眼前的破敗景象,蒼涼之感油然而生。都說這裡是鄭江河的千百人營寨,可實際不過是茅屋頂上用麻布接在一起,屋子間相隔極近紮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