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域西下,碧水前流。
太後與李群共坐一堂,殿内寂而陰冷。所有人都被遣了出去,連主殿往日熏起的香都不見灰煙。
李群把太後桌上的幾張薄紙狠狠地撕揉攥碎扔到地上,幾聲粗氣嗆出聲,沉怒:“太後,你該下決斷了。皇上根本沒打算給我們留活路,現在不除,往後李氏必定喪在他的手裡!”
他壓低了聲音,依稀能聽見牙根緊磨相撞之聲。
太後瞥了眼地上飄落的紙屑,單手托着下颚許久未動。暗棕的步搖垂動在眼前,擋住了她緩緩擡起的一隻眼睛。
今日布在政華殿的眼線傳來消息,寫道帝後已是協商同調,向他們步出了極狠的一道棋。
“熵兒是哀家的兒子,你怎敢慫恿哀家弑殺親子?”她聲音微寒。
李群一拳錘到桌上,冷意更甚:“如何不能?”
他道:“當今皇上幽禁生母,暗殺表兄,把母族李氏視為死敵,哪一點不當誅!更别忘了,他赫連熵能平安坐上皇位還不是全因你這太後護他周全!如此恩将仇報,還能如何姑息?”
他的言中灌滿痛恨,言之鑿鑿立論煌煌地細數當今皇帝的種種罪行。
太後沉默着,手上不易發覺地扣緊了白玉如意的細縫。
她心下如同敲鼓,兩面擊鳴得厲害。
李氏與她同氣連枝,是她權勢的根本。而赫連熵又是她親生的兒子,是她在漫長的後宮相鬥中殺死無數嫔妃與皇子才換來的笃一太子之位。
她不懂這兩邊為什麼不能和睦相處,非要弄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歸根結底還是在于赫連熵,他欲全攬皇權,就想方設法将李氏鏟除,甚至不顧李氏也是他的母族,自己身體裡也流着李氏的一半血液。
這是何等的自私與涼薄!她淩眸透寒,被覆蓋住的眼睑宛若冰霜。
李群将她神情細微的變化收入眼中,站起來負手再道:“叢骓被刁民生擒,現被沈崇元扣押下返回皇城。這一局,我們敗了。”
他踩上地面躺落的碎紙,“沈崇元一回城,媵都空懸。皇後當真好計謀啊,谏言蕭越之子蕭昂澤前去任命,還讓他帶着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學徒一道同去。”
“你知道那小學徒是誰嗎?”李群轉首問太後,見她沒有作聲,又自答出來:“那學徒名叫王徹,是嶽齋私塾門下之人,據聞學優才贍,是現今嶽黎最得意的弟子。”
他言語極明,太後也聽得清楚。
此時他們還不至于圍着一個不知哪冒出來的王徹轉悠,心思全然放在嶽家的那個崽種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混進朝堂裡來了。
“太後以為這是誰做的?”李群問她。
太後面色凝重,豔紅的口脂襯得她臉色愈發青白。
他們如今真是後悔,後悔當初沒能把嶽家斬草除根不留後患,也責怪叢骓信什麼天象星辰,讓顧乙的一句話就說得他放棄誅殺嶽黎,留下這樣一個禍害。
“熵兒真想至哀家于死地…”她用力拍上白玉如意,護甲碰撞發出幾聲砸響。
李群噙唇一哂,無不惡意地說:“赫連熵雖是你生下的,但他肉身裡同樣流着先帝的骨血。”
這句話如同一計毒劍狠厲地捅進太後心裡,讓她的脖頸因巨大的吸氣而凹陷,露出可怖的經脈。
李群腳底黏上幾片紙屑,随即又把它們都刮回地毯上。
他這個做哥哥的如何不了解自己妹妹此生最大的痛楚?
先帝無情與背叛使這個女人從無知少女轉變為陰毒的婦人,這股恨意埋在心底紮根延伸,趨使她瘋狂地争權奪勢。
是以他們李家因此而風光無限,不管主子或奴才全都提位的提位,翻身的翻身。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先帝看到,無論她與先帝的感情是何等如履薄冰,可到最後她還是勝利者——她的兒子不僅當上了大尚國的皇帝,尊她為母後皇太後,她的家族更是成為大尚國半邊的天與山,權力傾握。
大尚國的一切在她手中理當應有盡有,往後也該盡歸她一個人!
“你說得對,”半晌,太後譏嘲一聲:“熵兒不僅是哀家的孩子,更是他的孩子!哀家為他批郤導窾,激鬥群臣。可到頭來他不僅不感念哀家,竟還想将自己的生母除之而後快。”
“你說他是不是像極了先帝?薄情、寡義、不識好歹。”吐出這些詞時她的嘴唇微顫,像低吼又似冷嗤。
李群睜眼觑她,時值落暮,夕陽斜晖落到她的身上加暗着半邊的影子,繁華的珠翠頭飾染盡霞光,顯出昏暗的影子。
“太後對他仁至義盡,是他自己妄為人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