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為宰相府的侍婢,王徹那時并不知她是景玉甯的内侍,隻以為是嶽黎尋予的契機。可他也依舊不敢在其面前失禮,每次話不多說 ,謹慎禮節,使得夏靈這活潑跳脫的性子總不知該做些什麼。
好在後來見面的次數愈多也慢慢熟絡,才有了些話題可聊,隻可惜還沒熟悉多久她就又與景玉甯一同進宮去了。
被夏靈這樣盛氣一訓,王徹這才從喜悅與震攝中驚醒,旋即叩首告罪:“微臣失禮,請皇後降罪。”
“靈兒,休得胡鬧。”景玉甯乜斜一眼正撇着嘴笑的夏靈。
輕斥完這一句後,他轉過頭,對王徹說:“先平身,你我私下不必介意稱呼,已經許久沒有人叫過我甯先生了。”
“可這不合禮數……”王徹起身方要說:‘我會在心裡仍喚您為甯先生。’
可當看到景玉甯眼底轉瞬即逝的失落時,他又咽下這句話,颔首道:“是,您既是皇後,也是甯先生。”
夏靈輕輕挑眉,捧上毛峰清茶端到景玉甯的面前,青年接過茶水,同時王徹也會意地拿起手側桌面上被陸齊沏好的熱茶,恭遜地舉起茶杯,二人相互隔空一敬。
“賀喜狀元郎!”景玉甯以茶代酒共飲而盡。
喝完,他接上王徹适才被夏靈打斷的話,說:“那時出門我不便以真名示人,隻能用化名結交摯友,走遍百川。”
“我自幼長在宰相府,未得父母準許不能外出遊街,故而長久以來隻能以書卷睥視天下。宰相從前請過一位年老退官的舊期大學士為府内授業先生,可他終日隻談頌詞,不語疾苦。
“怕自己以後會在這耳濡目染中也活成如司馬衷那般‘何不食肉糜’,所以決定出來行踏一番,親眼見書中所聞,知遇世人所感。”景玉甯對他說道。
王徹放下茶杯:“甯先生深懷鴻儒之志,胸襟赴天下際闊,王徹感佩。”
這話從他的口中說出,不含一絲虛意與奉承。
他是真心感念甯先生與嶽夫子,因這二位尊師對他的心智啟迪堪為重大。
甯先生那句“何不食肉糜”,他再熟悉不過。
早在身居貧民窟時期,他就聽過不少人用這話以諷刺富者的風骨不過積澱優渥,亦或是對極惡的無知矣。
初時他也如是認同,直到親身與這二位才能之士深交才深徹地體會到:有些骨子裡的東西,縱使事态遷移,無論身份貴賤,心魂仍在。
正在此時陸齊從旁幾步走上來,附在景玉甯的耳側小聲說:“啟禀皇後,林英來尋夏靈姑娘。”
夏靈站在景玉甯另一邊身後不遠的位置,聽到陸齊的低語,她圓眼一亮,眨着睫毛瞅觑景玉甯。
景玉甯回眸與她對視個正着,小丫頭嘴唇努着勁兒,像是不想讓嘴角上揚得太過明顯。
青年歎聲氣,後又勾起笑,朝她擺了擺手:“去吧,記得早些回來。”
“是!”夏靈點點頭,對景玉甯欠身再看了眼王徹:“先恭賀過狀元郎啦!”她雙手拱合搖了幾下,接着就歡歡喜喜地離開了大殿。
景玉甯一聳肩,對王徹道:“靈兒還是這副老樣子。”
王徹點首:“夏姑娘豪爽,是現今難得一見的真性情。”
殿中大門打開,縫中被照進一道金燦日光,烏黑的石地仿佛擁進了璨麗的星河,将殿中主座上的二人也裹進在這道暖流之中。
他們久違一見,敞言暢聊,無覺間就從午前坐到了申時。
期間二人一同進用午膳,看着桌上擺放的一道京醬肉絲,王徹便想起曾與甯先生一起在街邊飯館吃飯的那一晚。
城街上燈火人煙嘈嚷不斷,盤中熱氣騰騰的吃食填進肚腹,無處不置身繁鬧的世間。
他坐在飯館外又矮又舊的椅子上,那位置讓他的視線夠不到更遠的地方,隻能看到眼前的袅袅炊煙與走來複行去的過客。
後來他們騎上馬,步入自喧嚣回往昏暗濕烏的貧民窟土路。
先生背後的皇城那時通亮得耀眼,無數火光刺進眼中叫他酸脹不已。
他們前行之路僅有一片昏暗,無望中王徹拉緊了缰繩,不再回頭去凝望那些不屬于他的繁華。
“甯先生您知道嗎,紅果樹開花了。從遠處瞭望一片紅白花海,美如仙境。”王徹放下碗筷,溫聲說道。
彼時,貧民窟還是髒臭的荒野,任誰都不會想到,那些小小的種子會使這片土地變成皇城中一處嫣紅絢麗之景。
百姓自發将那裡改名為“紅果村”,每處角落皆再不複原先的破敗。
王徹從楹都回到皇城的當日晚間,就去到了這處承載着他童年與青年記憶的地方。
紅果樹枝葉繁茂,花朵綻放,從枝桠的縫隙中依稀能看到遠處高大皇城的萬家燈火。
一如那晚的璀璨,而他身前之路——也被一把把燃起的篝火将一切都點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