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面容褪卻血色,青白肌理上凸顯出胭脂違戾的赤紅。長衣的後擺與發尾被動地鋪在地上,與她整個人一樣淩雜而纏亂。
赫連熵愈思愈痛,愈思愈恨。
半晌,他用力擤出一口氣,把這萦繞反胃的香料全數轟出鼻腔。
“你真是襄王的好妹妹。”赫連熵牙齒相撞,打量着女人冰冷地狠道,“都是蛇鼠一窩煞費心機,觊觎原本不屬于你們的東西。”
想到沉風銘為何行下這一步,赫連熵冷顔下神色甚寒,隻覺那張市儈嘴臉與湘容簡直是如出一轍的歹毒陰險,為達目的皆能不計手段的鄙夷龌龊。
但此時此刻,比起沉風銘的險惡用心,他更恨極了眼前這個女人,恨不得活撥了她的皮,再以沸水烹煮之。
要不是她,他與景玉甯怎會走到今日這個地步!
手臂上青筋倏地滿爆而起,他即刻抄掌,再給女人狠下一記——!
湘容的腰背被第二次擊打重重地砸撞到桌案的底柱,沖擊中台面擺放的東西被盡數傾倒掉落。
“唔…”猛烈的抨擊讓湘容腦中響起嗡鳴,眼前一片空白。
幾隻毛筆滾動發出輕微的聲響,接着“咔嗒”幾聲陸續掉到地面,筆中幹澀的墨塊摔下粉末,與烏黑的石地融為一色。
一支狼毫滾到了湘容的手邊,在她手掌觸地時蹭出一片黑印來。
湘容被痛得失了膽,全身哆嗦着再無任何力氣,唯有眼淚狂流不止。
她的黑發以是狼狽地貼在面頰上,哪還有往日的嬌媚豔色。
她從十二歲入大尚皇宮,直至今日已有十三年,在這之中赫連熵何曾對她動過一次手。
即便是年少輕狂又久年壓抑的太子,亦或是登基成九五至尊的帝王,不論她做錯過什麼,惹得男人有多麼生氣,赫連熵始終沒有傷過她分毫。
于是這也是以讓湘容在漫長陪伴的歲月裡不禁生了妄念,以為男人對她的寵愛不僅有青夜宴景玉甯的緣故,或許在他的心裡也有一塊屬于自己的地方。
可在這劇烈的疼痛中,她又終于無比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到底有多麼可笑。
男人但凡有一丁點的姑息與憐愛,又怎會對她下如此狠手,看向她的眼神又怎會如此的狠戾絕情……
赫連熵極厭女人這張面孔,他擡起眸,看見上方的桌案邊緣正歪挂着一張搖搖欲墜的宣紙。
紙上一角被鎮尺徐徐地壓着才沒能随着其他零七八碎的物件一同掉下來。
他旋即兩指一扯,薄紙便就此落了下。
隻見上面寫有一句話: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這八個字筆畫清秀轉折有度,鈍挫中看得出執書人運筆利落,同時不失力道。
這非是湘容能寫出的字來。
男人緊捏紙張,心神震顫。
眼前的字體叫他如何不熟悉,這分明是景玉甯的行字!
赫連熵再抓住湘容已如潰斷雜草般的頭發,手上力道加重,戾聲問道:“你怎會有他的東西?”
湘容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從宣紙反透的墨迹中依稀能認出這是自己在正午時心血來潮拿出的一幅字。
她吸上一口氣,微弱地回答:“這是皇後授給臣妾的詩經,他當時抄錄下這一句便贈予了臣妾。”
赫連熵死死盯住湘容的臉,片刻又看回紙上這幾個字,再問:“為何是這一句?”
湘容被扯得頭皮極近脫骨,答完後痛吟一聲就嘴唇相閉,不再說話。
……為何是這一句。
連她都清楚的事,赫連熵又怎會不知道?
景玉甯一直以來其實都認為,帝王與貴妃縱使相隔欺瞞,也總有相伴歲月之情。
也是啊,任皇宮中誰人都知道,她是赫連熵的第一個女人。
想來男女間擁有這樣的感情與相依,又豈是說放下便能放得下?
也正因為此,青年才會這樣提點她:初時易予,終時難守。
可他們終是小觑了男人的冷情薄義,也更小觑了男人的刻骨專情。
……唯有湘貴妃自己明白,他們何來的什麼初時,她的男人,又何曾心悅過她。
前殿的燭火透過屏風映出孤瑟的瑩瑩幽光,女人的眸中在絕望之際泛出一點轉瞬即逝的微亮。
然而,她最後還是不死心地問出了口:“熵…你真的不曾有一刻愛過我?”
湘容仰頭凝望着男人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她彎起唇,本想露出一張與從前無異的動人笑顔。
可唇上的溫熱滑進舌尖,她才品嘗到,原來自己面上的溫熱不僅有淚,還有被猛烈撞擊後從鼻中流出的血。
血液的腥味在口中蔓延,仿佛喚醒了她長睡不醒的夢。
……在幻境的最後一刻,所有景象終化成了她曾無數次深陷噩夢時懼怕的殘骸。
一切不過夢幻泡影一觸即碎,破裂時殘忍得不給她留下一絲喘息。
赫連熵顯然被她這樣一問給着實惡心到了,眼中厭惡更深,低沉道:“朕因何待你好,你心裡清楚。”
冰冷的答案仿若一支毒箭穿透了湘容心中最後一寸的許盼,内心的疼痛比之身上的傷更讓她作痛無比。
這是她整整十三年啊,十三年的陪伴當真比不上幼時那一夜相叙?
這讓她如何能甘心!
她把自己的身體、青春、情意乃至靈魂全都獻給了這個男人,可為什麼仍是換不來他對自己的一點感情。
她的手掌撐在冰涼的地面仿佛冷入冰窟,連同指尖也凍得愈發陰寒僵硬。
是啊。
湘容喃喃自語:“從來都沒有過…”
這些年所有的寵幸與包容,都源自那晚青夜宴初識,那位與他并膝相談的小美人。
而她從始至終,什麼都不是,自然也什麼都不算。
她曾是赫連熵心中小美人的影子,可當韶光照進來時,她便連影子都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