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熵面上平淡得無半點表情,看起來甚至比以往還要平靜許多。
然而其實他早已在極怒的邊緣,步步臨近失控。
霜月宮熏燃的香爐彌漫出如雲煙霧,碰到身上便似妖般纏繞,一寸一寸绮染而粘黏。
男人忍着這股濃香糾纏的作嘔感,提步走到湘容的面前,拽起她玄頂的頭發,讓女人擡起臉來。
“朕對你仁至義盡,既是有人想讓你死,這一回朕便成全了他。”
陰冷的低音吐出殘酷的話語,上方男人俯首的眼神猶如在看一隻惹人厭惡的肮髒蟲蟻。
他目光猶如一把實質利刃割在湘容的身體上,說出的每一個字都狠絕到極欲把女人即時就以極刑處死。
飄渺彌散的煙無法朦胧男人棱骨分明的輪廓,他猶如暗中的惡獸,縱被叢葉遮擋仍可感知到其可怖的嗜血殺意。
“你謊騙朕十數年,更玷污他至此,縱把你千刀萬剮,也抵不清這些罪業!”赫連熵陰寒尤甚地說道。
當一切撕開了破口展露出真相,他終于理通湘容為何會在他與景玉甯大婚前能完全不顧女子的臉面也要提出用那樣的方式羞辱青年。
湘容被他拉扯得毫無抗擊之力,隻能被動地牽起上半身,睜着眼看向男人。
赫連熵的瞳内如狂風暴雨陰戾肆虐,咆哮的雷從烏雲内劈下刺閃,燃起荒蕪原野中久被掩避的斷木。
女人素來知曉他深惡被人欺诳愚詐,囚鎖深宮中的壓抑使男人獨斷的本能在成為帝王後堪稱逆鱗。
正因而此,她才能借機一再挑撥,引得他不作多思就同意了那些腌臢伎倆。
可到最後,赫連熵才真正意識到,原來自己才是那個徹頭徹尾被愚弄戲耍的人。
“皇上,您怨恨臣妾欺騙了您,可您不該忘了…新婚當夜,是您派紅绡帳攆轎來到霜月宮,接臣妾過去的。”湘容忍着痛一字一句地回道。
她心如絞碎,面對男人的狠戾,心口的怨與憤以及夾雜的不甘一同爆發了出來。
“臣妾那時是恨皇後不假,可若沒有您在旁助力,臣妾一介無親無依的質子又如何能傷及得皇後?”
她尖銳反問,紅唇開合中無不諷刺地提醒着赫連熵——不論新婚之夜還是後來種種,她與他,都不過共犯。
赫連熵眉宇突蹙,被女人的話語刺到撕心裂肺,玄袍上暗金龍紋映蔽光華。
他洩恨地狠狠揪緊湘容,手臂上的青筋冒出,繃緊得如同粗壯的枝幹。
“住口!”男人厲聲怒吼。
腦海與張開的口翻湧着無數反駁,可過到許久也未能辯出任何來,因他确是一個字也反駁不了。
那一晚,女人叫聲極大,嗓音裡溢滿了淫靡的情欲更夾雜着刻意的愉悅,像是必把每一聲叫喊都傳到門外,刺進跪在外面的青年耳中。
異于最初赫連熵的一無所知,她一早便知曉景玉甯是赴青夜宴之約而來,也知青年對男人久年懷揣的鐘情,更知這些年他深藏的愛意跟抱負。
正因為知道,她才能精準地抹殺青年最脆弱柔軟的地方。
而男人作為她最毒的刀子,也着實紮進了景玉甯的要害,僅用一夜就把他傷得血流成河,心念俱碎。
“…朕會把你分屍剁爛,一塊一塊送回襄國,贈給那有心之人。”片刻,男人把湘容拉得更近幾分,他舌如毒信,開口時深眸暗黑至極,毫不以誇大作為。
湘容下半身被迫地跪伏在地上,面對男人顯露出的殺意,她能清楚地感受到赫連熵并沒有恐吓與诓騙之意,他是真的想對她這樣做。
強撐起的淡定似被撕碎的紙屑一片片崩離,頭皮像被無數尖針紮刺,疼得她整個臉部都扭曲了。
而在畏懼的同時,她又感到一陣慶幸。
慶幸着那晚她曾盡情地摧毀了青年所有的自尊與愛,一刀一刀剮下他曾經在心髓裡滿懷的情。
因為有了那一晚,她才能讓赫連熵如今也品嘗到何為愛而不得的痛苦。
她都苦嘗了這麼多年,也該換男人嘗一嘗這種滋味。
“既已東窗事發,臣妾便沒想過自己還能活着。”湘容吐着氣艱難地言道,“熵,臣妾與您到底也有十三年了…抛去近年疏離,也總有十年知語。……您是何等薄情寡義之人,臣妾又怎會不曉得。”
她扯出一個冷笑,再言:“青夜宴初識,您動了心,之後便故作深情地以為能守他一生一世……可結果,您常念的小美人又在哪裡呢?”
赫連熵全身被格外陰毒的諷刺滲透,刺骨的痛穿破靜脈湧若寒冰。
他手上筋脈徒然繃得爆緊,瞳眸近乎炸裂。
——他從未想過此生與小美人會再難相遇,更不曾想過,小美人會死在他的手中。
湘容趁着男人分神時掙動幾下,後被頭頂上更猛得一把施力,拖拽到再不得動彈。
她身後懸挂着一層又一層的赤色簾幔,與她身上散亂的薄衣顔色近似,把這迎目的紅紮進了赫連熵更深的神緒裡。
朱砂映照,恰如大婚日那一晚坤明宮東暖閣的景緻。
青年頭戴蓋頭端坐于床榻中央,緊澀的肩膀難掩含羞與緊張。
記憶中,新婚夜的疊障曾有滿目的殷紅,星辰下燭色連理,明湛幽燃。
……可後來無論他如何窮盡所有去做,都再也做不出那一日青年身穿的嫣囍豔袍,更換不回那個嬌色純淨、溫柔地等待着他的人。
自此以後,青年厭極了紅色。
明明是那樣一位犀發皓齒的絕代美人,卻再不見他翟服與鳳钗中點上那一抹朱紅。
赫連熵閉上眼,把即将湧出眼眶的淚強行忍住,再複睜眼時,滿目已皆是血絲。
……是他殘虐地殺害了青年心中曾有的嫣紅,之後又何來的臉面去苛責青年不懂他的感情?
往事一件接着一件被理通脈絡,所有的緣由與結果都相互交連,逐一地對應起來。
他沉下眸,憶起那時湘容向景玉甯的幾次發難。
男人的目光像是一把洞悉全盤的絞刀。
“玉甯初入宮時,你曾到坤明宮西偏殿大肆搜宮,是在找什麼?”
湘容身形支撐不住太久的揪拽,腰與肩開始僵到匮疲。
向前傾起的半身全部拴在赫連熵揪起的那截發絲上,玄頂的拽力使她難堪得擡起頭,讓女人再不複方才的悠然姿态。
她與男人對視片晌,心中本已下定破釜沉舟。可求生的本能讓她再不敢看男人這雙漆深的眼眸,隻能眼珠左右遊轉,張着口醞釀許久卻啞口無言。
赫連熵瞳中翻滾起嗜血恨怒,看到女人的神情,他便什麼都知道了。
他真是恨啊……恨自己到現在才看出端倪,緻使小美人與他的緣分被中途這樣一個心懷不軌、狹隘善妒的女人生生搗碎。
“你在找朕與他的信物。”赫連熵複又自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