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樹上陳年枯葉飄飛,婆娑聲輕響在四周,如同低語這塵世間的寂寥滄桑。
赫連熵把玉墜握在掌心,慢慢站了起來。
明明是再簡單不過的一個動作,卻如同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雙腿站直時目中一黑,險些向前再栽倒下去。
身旁的侍衛動作靈敏,及時扶住了他。
赫連熵站穩後揮開侍衛,往前半步觸上槐樹枯竭的株幹。
樹木将死,粗疏的樹皮摩擦掌心帶來隐隐蟄痛,男人卻把手愈觸愈深,似是要把每一處的焦枯和斷裂都牢牢地刻在掌皮下的血肉裡。
眼淚沾濕了他的全臉,面頰上泛出一點瑩光。他雙眼血紅一片,比起狠戾的惡相卻更剩痛苦與頹敗。
木端劈裂出尖銳的刺紮入掌心,層層交錯割破了手中表皮,血液沿掌縫掉到土中的一截枯萎荒草上。
他該更早地随那個愛着他的景玉甯一同死去,在泥土之下把人緊擁在懷,為人庇擋一切蛆蟲啃咬與□□腐蝕。
他該早些去死,死在玉甯對他心死之前。
這樣總不至讓青年獨品着劇痛與蒼寂過了這般數年,而他卻對一切都一無所知。
憶中昔時,政華殿寝宮内數日昏欲,簾帳下一片春光無邊。
——此刻想來,卻盡是赤血淋漓的切膚之痛。
他怎能那樣地折磨他、淫辱他!
在明知青年放不下大婚夜的侮辱還執意要因他與沉風銘間的私情而呷醋發瘋,強行讓他吸食情藥,無日無夜地囚禁□□,逼迫他在混沌中向自己婉轉求歡。
他怨恨青年對他的冷漠無情,可青年又如何不痛恨他?
終究是自己最先行錯了第一步,以緻後來每一步都隻能行得離人越來越遠。
赫連熵痛噎不止,淚水從唇縫滑進口中嘗到淡淡的鹹味。
這是他的玉甯,他的小美人,他最摯愛之人。
可他到底都對他做了什麼?!
梅花玉墜在掌中溫潤地躺着,猶如一捧澄澈的淚安靜地在他面前流盡了情,也斷卻了念。
景玉甯不是從一開始就隻顧心懷天下。
他心裡有過他,伴随少年到青年,他心裡一直有他!
小美人那晚的話在此刻響在耳畔:“若你以後做了皇帝,我便要看看你會作何種選擇,成哪種帝王。”
可再看他是如何做的。
大婚日傷透了青年的心,撕毀了他一切的欽慕與神往,後又用蝗蟲屠盡珀斯國,讓青年連對帝王的期翼都徹然絕望。
他實在錯得太多,又偏行太遠,猶如根莖枯萎緻使片葉凋零的花草,眼中所見何等淺薄,而真正死去的又豈是僅僅幾枚花瓣那樣簡單。
低鳴的嘶吼在風中碎裂,像是一隻巨大的手把他體内的心肝脾一并碾碎,每寸呼吸都帶着刺烈的極痛。
男人在槐樹下站立許久,久到眼淚幹涸在面上,輕微一動就牽動起皮囊;久到夕陽幾欲落暮,紅紫色的天邊呈現出蒼日訣别前最後一刻的哀婉。
他還是站在這裡,凝着地上每寸沙土,與枯木中潰爛的棱皮。
最後他如虛脫般吐出一口極長的氣,半晌自語道:“樹木臨近死期,片葉是再留不得。”
大監聞聲擡起頭眯起蒼老的眼,從上到下深望着這棵巨樹,而後接道:“槐樹能生玉骨,照神光護佑大尚,自是各有命數的。”
赫連熵苦笑,低沉說:“不過是經這滄槐編撰出的一則神話,你倒是信了。”
男人對這句“槐樹生玉骨”亦是熟悉,這是他幼時聽宮人講過的一段神話。不過自先帝駕崩以後便再看不到那些宮人,這則流傳也自然無人講起。
大監挪步向前,站在赫連熵的身側後方,說:“回皇上,大尚國自宗文帝起以三代皇室先祖虔拜凰安神族,喻其生生不息護世天下。不正恰似這槐樹,雖将死,但也仍是活着。”
老人說得極為真誠,仿若神族故昔的舞姿重現近前。
那時神女挽紗翩起,面具之下隻驚鴻一瞥,天地煊然。
——或許故人從未自這片土地上離去,正同天命既定,她的血脈幾經浮沉終是來到了這裡。
“世間天意不測,皇上又如何知曉這隻是後世流傳的一段神話呢。”大監溫聲問道。
這棵繁盛的槐樹在二十年前那場席天大火中近乎垂亡,而僅限的一線生機仍不辭等待着新生的甘霖。
也許早在一切孽緣始啟之前命運就已悄然注定,他們不過是回溯在千轉輪回之中,如同時光流轉下行色匆匆的過客。
無論他們如何竭力橫跨,而到最後也終将回歸命理所在的地方。
赫連熵收回手,把梅花玉墜放在了緊貼胸口的衣襟内。
他不解大監這是何意,但此刻也無暇在這棵槐樹與神話中過度分神。
他即刻隻想去見景玉甯。
想把人緊緊地抱住再不放手,想告訴他,這一生他隻愛過他一人,從始到終,唯有他的小美人,唯有他的景玉甯。
猶同一抹幽淡的檀香從遠方飄過,被他嗅在鼻尖,淌進了心底。
青夜宴湖上蓮燈晶燃,似繁星在辰夜點亮了一望無際的黝黑,成為他久年無時不追尋的光。
他想向青年訴說出自己這些年堆積愈深的沉重愛意,想要用盡一切把人完整地包裹籠罩起來,融進自己的骨血裡,使彼此再不得絕離。
——隻是,在這之前。
赫連熵漆深的眸羽又沉黑下去。
他要先去一趟霜月宮,見一見這個欺騙了他如此多年的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