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靈的聲音一落,政華殿中陷入前所未有的沉寂。
林英手掌浸出大片汗濕,多到足以化成水滴沿指縫掉落在地。
他與衆侍衛和宮人一起跪在地上不敢擡頭,就連大監這次也走下台階顫顫巍巍地叩身在地。
帝王此時沒有爆發出雷霆怒喝,卻比任何一次都更讓人膽寒畏懼。
林英額首緊緊貼在地面,冰涼的石地極快升溫,不時蘊出了與汗水相連的濕氣。
令誰也想不到,曾被所有人既定為事實、從未懷疑過分毫的事,竟在今時今刻以這般荒唐的情勢彰顯出來。
大殿之内落針可聞,衆人皆難以置信,同時也更惶恐天子動怒将會殃及自身性命。
林英跪在地上動彈不得,眼睑一眨便結出朦朦霧氣。
比起自己的命,他此刻更無比畏懼帝王在盛怒之下真的會賜死夏靈。
這個剛烈的姑娘将帶毒的刺直往赫連熵的心口裡紮,把如此駭人的原形生硬地攤開,實在不留絲毫情面。
他内心急迫地想去堵住夏靈的嘴,拽着她遠遠離開這吃人的皇宮。
林英把雙唇咬到發紫以至滲出血珠,為什麼…她就不能再多想一想,想想這世上還有人更想讓她也好好活着!
赫連熵死死盯住夏靈,似是要從她的臉上看出哪怕一刹那的破綻。
可面前的姑娘神情鄭重,杏眼中目光尤然堅定,她不懼龍顔更不畏生死,一副将性命抛于度外的坦然。
赫連熵面色越來越蒼白,近乎可以說是慘白。
男人英隽的面容在冷沉的暴虐中竟有如同錯覺般的脆弱,仿佛把所有光亮都吸進黝黑瞳眸的深澗。
高魁龍座上金雕巨龍怒目而視,利爪騰空欲灼鬥雲,然而爪上長甲與雲隻隔餘寸之距就被定格于此,龍睛厲瞪于前方可身形再不得動撣。
往事一幕接着一幕地映照出來,從開始到現在每一個細節都在眼前浮現得淋漓盡緻。
赫連熵緩緩閉上眼……
除卻新婚當夜青年曾顯露過慌忙失措,景玉甯在他的面前永遠是一副沉靜完美的妻子模樣,隻在感情上疏遠得近乎漠然。
這讓他一直以來都認為,他的玉甯從未愛過他,無論是最初的自己還是彼時的他,皆以為這場婚緣不過利益黨争。
若說青年對他有何情愫,最多不過是與沉風銘的書信認錯了人,再從失望跌落絕情而已。
……可如果,所有的一切在一開始,其實并非他所想的那樣。
青年曾愛過他,曾在嫁給自己時心懷着愛意與憧憬。
赫連熵攥緊拳掌,手指關節使力到發青發白。
他竟是不敢再繼續想下去,心肺仿佛正裂開一道深邃的口子,從傷痛之處濫觞出滴滴血液,不稍多久就彙成一注血流。
赤黑的腥血在最深處夾裹着悔恨與懼意,難喻的蒼茫源源不斷地啃咬在每一根痛覺的筋脈上。
他後又睜開眼,烈陽的燦光襲刺進眼球中,半晌恢複澄明。
帝王睥睨座台下一個個叩地的頭顱,所有人都正畏縮着肩膀止不住顫抖。
此刻該應上那句,“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裡”,故世間無人不懼天子怒顔。
可天子活在世上,又如何無不懼怕?
男人滾咽喉嚨,口中吞下絲絲血沫。
青夜宴,小美人,他不是沒有想過……
從最初與青年談涉天下、理論朝廷時,他就有所察覺。
這兩人實在太過相似,昔時小美人一言一句治國安邦,後來景玉甯推心共談理政官民。
這份熟悉的即視印象分明一直近在眼前,仿若一層輕薄的紗搖搖欲墜地懸挂咫尺。
可他卻連撩起來看一看的膽量都渾然消散,更遑論凝視深望去尋探夙昔的本相。
他委實怕極了,怕到最後隻能由着這份被自己親手穿刻的恐懼在心底掏出一個又一個枯爛的空洞。
在這場被痛與悔淹沒的黑海裡,他已經盡數體會到浪濤翻滾的下墜與窒息,從與景玉甯姻緣牽連的那一刻起,便仿若無時不在無望地遊救。
“再給朕唱一遍那首歌謠。”赫連熵開口命道。
夏靈跪着身子一動不動,她自帝後離間那日起就随景玉甯居在銮熙宮再不過問宮中是非,若非今日被赫連熵提問,自是不知這是什麼歌謠。
可政華殿的宮女們則不敢不知,少頃一個地位略高的宮女膝行向前,叩身行禮後,哆嗦着依言唱道:
“月姬點妝似故顔,君愛惜之明幽憐;牡丹姣盼露垂昔,不及月色顧彩焉。
新歡未識舊時愛,一面夜辰照今迩;掌上明珠作何誰,湖蕩姚波難舍分。”
這唱詞因律調悅耳極易清歌,一當傳出便被後宮内侍輾轉傳唱。
衆人隻當是一首委婉的靡靡情曲,卻不知這謠中人與事竟成真般的驚駭。
直到而今事發,才發現這歌的詞與調竟是連出處也尋不出。
赫連熵單手撐額,待宮女唱完後低道:“再唱。”
他自虐般一遍接着一遍地聽着,任憑詞曲挖卻心肝,煎煮肺腑。
這首歌謠的詞實際隐晦地講述了一則故事。
先朝月姬以帝君故昔之所愛淩駕皇後之上,緻使正主珠光暗投錯負真情。
可奈何帝君非知原貌,他錯将這顆魚目混珠捧為掌上明珠,予其惜之憐之。終至帝後貌合神離,難拾舊愛。
一段虐曲愛戀被唱得凄美婉轉,可唯有身臨故事之中,才能方知自己亦是曲中之人。
新婚之夜創巨痛深的噩夢終歸是千倍萬倍地奉還在了自己的身上,将男人反噬得體無完膚,卻欲哭無淚。
多麼諷刺啊,封鎖在内心深處的疑影僅憑幾句唱詞就極望呼之欲出。
到底是深埋已久一點即燃,故而才能在傳出這首歌謠後那麼快,就将自己直直打入深淵。
宮女歌聲觳觫,在大殿上高唱許久,呈現出不與尋常的陰冷森然。
所有人在這漫長的煎熬中跪到雙腿痛脹毫無知覺,良久後赫連熵伸手向禦前侍衛一掃,令道:“即刻封鎖霜月宮,如有人敢違抗,一并押下。”
前排的侍衛首領如獲大赦,起身拱手答上一聲“是”,速即率人直往霜月宮而去。
赫連熵同時也從龍椅上站起身,他未興師動衆帶領帝王儀仗前行。隻在身邊帶上大監祁梁,夏靈,林英與幾個宮人便行出了政華殿大門。
他們一路來到夏靈所說的那棵槐樹下。
殘敗的花園展眼望去了無生機,槐樹高大通天,掩住日光從而布罩下一片暗晦陰影。
上方枝葉悉數碎落,隻剩延莖枯敗地随風懸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