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棵樹的一側有座久無人來的涼亭,内裡的石桌與石椅落上了一層厚重的土與灰。
赫連熵向夏靈看去一眼,姑娘指出槐樹下的一個地方,對他說道:“少爺當時把東西就埋在這裡。”
她方說完,林英幾步上前即要開起土壤,但被赫連熵給擋了回去。
“朕來。”男人說道,接着帝王走到涼亭的一側拿起斜擺在牆邊的一鍬鐵鏟。
夏靈與林英再度站回并排,二人眼神觸碰中便見林英幾不可聞地搖首,示意她切莫再貿然觸怒天威。
可姑娘隻低了下頭,并未理會。
她的兩隻手藏于袖中交并一起,目光緊盯着赫連熵的後背,看着男人在自己所指的位置開始小心翼翼地挖鏟開掘。
一時間她仿佛回到了大婚夜之後的第二日。
那一日,她也是站在這裡,站在相同的位置上,眼看少爺彎着腰拿起同一把鐵鏟,不顧雙膝的劇痛隻一點一點向下挖取土壤。
泥沙被淤積在土洞側旁,每鏟一下都如同在青年的心上插入一把鋒利的刃。
他曾絕望無措,曾在一夜幻滅後再無退路。最後隻能把自己,把信物,與這份還未開始就殡葬的情意共同埋在幹枯的深土裡。
現今,帝王也來到了這個地方。
他正親手起出泥土,意圖把它們再挖出來。
夏靈的眼眶不覺中變得濕紅,面額上滑落汗水與淚相混合,流出幾道濕痕緩慢地沒入襟領。
她陪伴少爺十餘年載,一路走來,她見過少爺的聰慧與溫柔,也見過少爺的傷悲與決絕。
少爺是那樣美好的一個人,但凡還能留有一絲餘地,他都不會如現在一般絕情。
他愛上的第一個男人給予了他足以磨滅一切的痛,使其全部的情愛在新婚夜傳出的陣陣折辱中如一死去。
即便後來皇後權柄在握,前朝之上帝後相攜伉俪,可無論過到幾時,她都再也看不到大婚前夕少爺眼中布滿的星亮與愛意的餘溫。
所以在赫連熵開門見山地問她時,她還是選擇違背了少爺的命令。
不論少爺是否會責怨她,可她一忍再忍,最終仍是想把一切真相全都說出來。
湘貴妃仗着與少爺六七分相似的容貌在赫連熵面前以假亂真奪取帝王寵幸,并三番五次惡毒地誅少爺的心,肆意挑釁皇後權威。
縱使二人後來相安無事,可追其根源不過是少爺一退再退,貴妃心機低褛自讨沒趣罷了。
可憑什麼清白如景玉甯就要遭受那樣的屈辱,還要在後面的日子裡容忍一個又一個踐踏過自己尊嚴的人?
當她跪在帝王面前一字一句述說的時候,其實并不清楚赫連熵是否會因震怒而先将她殺死。
可即便是死,她也要替少爺正名。
那時她心中一個念想空前地堅定:必須要讓赫連熵明白,這些年他到底錯得有多離譜。
這個男人分明什麼都不知道,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曾對他有過一片至誠真心的人,還總自私地以為自己愛而不得就隻有他一個人在痛。
難道他以為少爺是心甘情願與他走到這一步的嗎!
憑什麼他愛上了少爺,就必須索求少爺也要如何愛他?難道就因他是君王所以便能理所應當地連真心都要強取豪奪?!
就在夏靈内心憤烈之時,赫連熵這邊終于停下了掘鏟的動作,他從土中覓出一塊細小的白處。
夏靈徑直地望過去,接着向前走上一步,開口講道:“是此物,這是少爺在進宮後第二日埋下的。”
赫連熵蹲下身,用手撥開白塊上細碎的灰土,繼而看到整塊雕刻着梅花形狀的玉石映現而出。
玉石的頂部與底處都系着辮法極為精緻的紅繩,男人把這塊和田玉墜拾起來,放到眼前仔仔細細地看着。
手指磨砂上梅花玉身,熟悉的觸感與式樣頃刻間勾起幼時記憶。
這正是他在很久以前随身系腰的那一枚梅花和田玉墜,也正是他在青夜宴那晚送予小美人的那一枚。
極上乘的白皙玉墜在日光照耀下通透得毫無雜質,近看起紋路如花瓣懸浮雲端,顯然被人珍惜地滋養過許多年。
過到約莫半柱香的時間,赫連熵目中玉石上優美細微的紋理變得模糊起來,後來連同玉石雕刻而成的梅花形狀也愈發朦胧。
淚水從男人的眼眶中洶湧流下,一顆接着一顆砸落在槐樹下的泥土裡。
原來,這一切都是真的……
他的小美人來尋他了。
……青年手裡拿着他們的信物,他曾坐在婚轎上自家府遠去。
途中越過十裡長街,踏過滿盈紅綢,一步步來到諾大的皇宮——政華殿正門前。
他曾為他鳳冠霞帔,為他隻身一人步入深宮。
他來找他了,在豔紅的蓋頭之下掩着芳華絕色與這世間最深最純淨的情。
大婚那一日,他懷揣着青夜宴時二人的諾言,隻為他而來。
赫連熵死死捏住玉墜,雙手抖得不成樣子。
他口中溢出嗚咽,後而夾雜低吼。
他從來沒有哭到如此難以自持,以至随侍的宮人誰都不敢貿然上前。
他不敢想景玉甯在親手埋下玉墜時,懷的是怎樣的心情。
——到底是怎樣的絕望才能緻使他在這四年間再未向他提過哪怕一個字!
昙花曾在昔日毫無保留地向他綻放過許多年。
可僅一夜,急遽得他還未能來得及鑒識與細賞,就被他親手毀去了根莖,剪下花葉與蕊心。
而他還錯以為這短促的一現昙花仍枝葉猶存,隻是這花薄情得從不面向自己。
夏靈的聲音幽幽響在身後。
“那日,少爺回到西偏殿時兩膝已經青紫到發黑。他讓奴婢上完了藥就熄燭歇下。奴婢不放心,便在隔牆之外陪着他。”
她一字一句說得無比清晰,勢必把每一個字皆灌入赫連熵的耳中。
“少爺哭了一夜。”
夏靈無視林英的阻攔,執意站到赫連熵背後不足一尺的位置上。
看着赫連熵這般模樣,她心中竟生起一種扭曲的快意。
接着,她毫不猶豫地把最緻命的一根毒針牢牢地插在赫連熵最深最痛之處。
“皇上不必太過自責,自那夜以後,少爺再未因您掉過一滴淚,他的眼淚早在那日便全都流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