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直到遇到了這個人,見到了這束光……
正如甲胄一旦露出狹縫,或自内而外卸甲軟去,在這經年的霞光中一碎再碎——終有一日,鱗片亦将全數褪盡。
而在這悠漫而暗黑的時刻,他尤若終于渡過了心念裡仿徨不安的半個世間,後将額首抵在景玉甯一側的肩膀上。
隕啜過後,吸上一口氣,向青年低沉再道:“……玉甯,你知道麼,直到今日,我才發現許多時候自己是多麼自不量力。”
随之一聲苦笑響起,“自認能籌帷幄着一切,不論朝臣弄權或是他國暗害,都能應對自如。……可是啊,唯有坐上這把龍椅,方能知,何為人心難測,是非難明。”
他近貼青年細白的肌膚繼續低靡陳言:“我時常自作聰明地以為世人不過爾爾,可到後來,得到的結果卻總是一錯再錯。”
正似今時此景。
蓮花池上,合歡樹下。
年幼間一見之情恍如隔世,而青夜宴的夢境卻已在不覺中悄然向他靠近。
如同片葉行舟,逆水而流,落葉是那般微薄也是那般堅韌。被迎面的風一吹,水波泛動搖曳,卻也将它愈推愈遠。
……隻怪他未曾料及這天下迷離的棋局,又消磨了太多的謀算。
終至察覺,已是太晚。而當再也尋覓不到那一葉孤舟時,才恍然大悟,追悔莫及。
景玉甯明了男人言中之意,他緩緩把眼閉上,眉宇遮覆住思緒裡的愁濃。
從前……他也與赫連熵有過相同的夢,仿佛生命裡再多的繁華光彩也遮掩不住那一晚青夜宴湖面上的燭光。
太子一席龍繡錦袍,意氣風發,雖是稚年之齡仍彰顯着帝王氣概。
耀星爍月,英姿淩雲。
或從那一面起,年幼的小美人便将這與他同齡的少年太子映照進了内心深底之處。
再後來,書信相通,知心相悅。在日日思念的茫海中太子的模樣依舊如日月星光,年複一年,隻更愈清晰地潛居在他的心頭。
……隻可惜緣分尚淺,造化弄人。
那夜蓮花燭燈終于在他的心底一盞接着一盞地熄滅了,隻留下灰色的煙氦徐徐彌散,熏出一片悲傷的空蕩與哀莫的決絕。
“……都過去了。”
景玉甯再複睜開眼時,眸底深處沉雜的心神已消逝不見,複又回到從前寵變不驚的淡泊模樣。
“天子而立,當雄圖霸業,心寬承海。臣與您不過兒時一面之緣,還請陛下不必挂懷。”他聲音恬逸而輕柔,語句平靜得好似掃過地上的草與花,如一根羽毛零落于風,微拂着池面中的花瓣與葉。
可聽進赫連熵的耳中卻還是讓他的面色更甚蒼白與痛悲,像是被一道烈毒殘忍揉磨的猛獸,在心頭剖下一片猩紅的血。
“你叫我如何不挂懷?!”男人難忍口中苦澀,他擡起頭,視線正對景玉甯的雙目,喉頭上下振動着。
“你是朕笃愛的第一人,是唯一一人,為什麼這些年你從不告訴朕?從不提及哪怕一字?你又如何叫朕能夠放下?”赫連熵一連诘問,牙齒咬碎了唇舌,血味淤在口鼻不散。
景玉甯身形微頓,他從未聽過男人的聲音能破碎至此。
半晌,他啟唇低聲回道:“請陛下息怒,臣并非有意欺瞞,隻是到後來也不知該如何講起了。”
他将身子歸坐端正,旖麗的面容上鋪過柔暗的燭光,光影交接間淺眸輕動,可隻稍一會兒就再度變得無動無衷了。
雖是美輪美奂,卻也冰冷至極。
“臣那時童言無忌觸犯天顔,對陛下與先帝犯下大不敬之罪,後見湘貴妃一片癡情。事經數年,習以尊卑禮制不得僭越,故私心不願陛下知曉。”
他察看着赫連熵的神色,隐晦地表達出自己的本意:“…凡請陛下切莫遷怒旁人。”
赫連熵被這一番細善的言辭搪杜得心口抽痛,臉上猶如被人狠狠地掌掴過一般,頃刻就火辣起來。
從前,小美人口中的明君何以會因這些不敬之言而勃然大怒。
他分明……分明是對自己失望至頂,再不奢求。
帝王痛苦地閉上雙眼,眉間緊鎖,後在睜開眼時露出一片血絲。
胸口緊貼的和田玉石傳入體溫,梅花盛開的形狀在胸膛的心窩處印出相同的痕迹,讓他的心更加酸,也更加痛。
良久後,他壓下目中淚與心中恸,從貼近自己胸口的衣襟内,取出了這枚梅花和田玉墜。
赫連熵喉結滾動,他深深望着景玉甯這雙平靜得可堪傷人的眼眸。
然後他言語沉重,卻又如是清晰地言出了二人于青夜宴臨别時對彼此許下的八個字:
“以此為證,終身不負。”
他的手死死捏住栓在玉墜上的紅繩,精巧的紅結扣在指腹帶來些許鉻痛。
黑烏的夜雲于此時飄遊而去,讓月光再次鋪灑進無星的夜。
男人觸壓上玉石表身,将玉面磨砂得更為光澤,在月色中展露到景玉甯的眼前。
“是我…失約了。”赫連熵聲色凝噎,潸淚挂在面上泛出晶瑩的微光,讓這位從來不可一世的男人此時看起來無不狼狽。
“我無顔奢求你的原諒,可是玉甯……求求你,萬不要判我決死無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