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英靠近夏靈,伸出手摟住了她的肩膀。
姑娘滿臉淚水,聲音不斷抽噎着。
林英幾次張開口,後又欲言又止,最終隻靜靜地與姑娘在石崖的盡頭,迎風一同環望眼前的山。
夏靈雙手捂面,淚水從指縫中流出來,一路延伸到臂肘,繼而潤濕了衣袖。
她哭到面頰通紅,下颚圓潤的弧度被浸濕成瀛落的水色。
眨眼間模糊的視線仿佛把眼前連脈而起的高山映射成幽深的汪洋,從遠及近地淹入潮濕的海底,洶湧的洪流圍灌全身。
鋪天蓋地的力使得她擡不起手,繼而觸碰不及深海上懸浮着的一點光暈。
曾經她憑借着自己以為的安然與悠暢,在少爺以關愛與呵護所編織的溫殼裡無知且無慮地生活。
然事經風雨,這層溫柔惬意的光罩終于出現在了眼前。
在光暈覆下之初時,隻覺萬物皆悠然美好,可之後不待她上前察看,這層護佑了她多年的光芒卻裂出了幾道細小的縫隙。
夏靈在意識的玄海中用指尖輕輕撫上去。
……是從何時起,這層斑布在自己身上的光罩開始出現傷痕?
是跟随少爺嫁入皇宮,親眼見證少爺在權衡生存與情愫之下舉步艱難,卻仍必須踏入荊棘的種種不易?
也許是吧……夏靈想。
少爺總是溫柔而純淨,可縱使清白如斯,也依舊逃不過日積月累的着色與暗潮湧動的算計。
搜刮阙記憶的長河,大婚夜後第一個晚上她總是記得尤為深刻,那時她獨坐在西偏殿僻壤的石礁上伴随起凄冷的月,聽着牆壁之内少爺那無盡壓抑與痛苦的哭聲至一整夜。
那時候分明是春夏之季,可二人的心卻冰涼刺骨。
在這往後的日子裡,她一次又一次地目睹着少爺曾經獨屬于年少純淨的情感在日複一日中愈漸寡淡。
相較之上的,是利益得失,恥辱和隐忍。
夏靈私心多希望少爺能将赫連熵永遠地恨下去,奪取到帝王的真心再将之肆意踐踏,把大婚夜苦嘗的屈辱千百倍地奉還給他。
可少爺已經再不是從前景府裡那個執拗任性的小少爺了,皇後的身份壓得他直不起腰身,連平日裡的淺笑都似隔蓋了一層青灰的絲紗。
在家國萬民的面前,一切都變得渺小且卑微。縱使少爺也曾在深夜中痛怨過,内心無數次地掙紮過,可到最後,還是要一并統統地舍去。
或許是從那時起,罩殼便裂下了一條細長的縫隙。
讓夏靈在恍惚中開始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上天的眷顧忽而變得吝啬起來。
再度望向自己,在踏入故鄉族群土地上的那一刻,昔時的景願與幼年再度重合。
黑夜的腥風血雨與族群裡的人們相互混合攪動,讓恐懼與懷戀在心中生根發芽,共同在心底紮下深不見底的根脈。
從前無憂無為的一切仿佛都變得愈加清晰,像是終于在一片燦陽下顯現出了模樣,自透明中有了初見的形狀。
——是光,又悄悄的碎了。
荒蕪的山林席卷空曠的餘風,指尖随處可及呼影的微涼。
夏靈攥起拳,用指骨抹去覆在眼上的淚。
成型的“夏”字重新愈見清晰,雲頂與澗谷宛如碧水交息,呈環着整個世間。
在萬千的浮雲之中,唯有穿梭的風能見山川遼闊無邊,環眼望去,山崖長路曲折攀延,不尋盡頭。
……或許少爺這些年裡未曾告訴她,是因有朝一日想帶她親身來到這裡,讓她親眼見到這片養育着她與族群的山林所呈現來的一切。
夏靈唇角顫動,眼中的灼熱一湧而下,在這潤濕中嘗到了鹹與苦的滋味。
他們背負的使命是如此悲痛而沉重,一路走過,少爺已經為她背起了十數年。
而今她成長雛形,往後的路總得自己拾起來。
夏靈嘶啞地嗚吼出一聲,雙手再一次覆蓋在全臉,沾得内中盡是溫熱的淚,嗚咽聲悶在掌心裡,偶時從裡面滑出陣陣抽噎的啜泣。
林英用力抱住她,讓自己的馬更貼近夏靈的馬,他垂下眼睑,靜默地呵護等待着自己心愛的姑娘從顫抖的哭聲緩緩轉低。
他凝視底下馬蹄與土地摩擦而揚的飛沙,最後在夏靈微小的哭聲中,對她說道:“……因為你值得。”
葉落沉靜,風浮微動在二人身側。夏靈吸了下鼻息,終于把手從潮濕的面上移開,一點一點,觸碰到近前清俊侍衛的胸前铠甲。
堅硬微涼的觸感與鼻尖隐約傳來的鐵鏽味,此時皆給予着她源源不斷的堅韌力量。
從遠處看,二人相隔在彼此的馬背上,卻又緊緊地相擁着。
……
越過層層高山,自雲端落入盆谷呈出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地勢。
赫連熵與景玉甯一路馭馬越過山崖,在林木雲煙中疾馳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