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雙手端着頭顱走到天壇頂端,他走過“沈崇元”的身前,站到帝後主桌對面的位置上。
“擺上來。”景玉甯輕聲對他說道。
“是。”男舞者應言上前,走到桌部中央彎下身,把巨大的獅子頭顱擺放在離帝後膳食最近的地方。
然而突然間——隻見這名舞者腕内有物倏地一閃,來不及定睛去看,他的手臂就化作一道極速飛影,直向赫連熵與景玉甯襲來。
赫連熵瞬時眼神凜然,他抓住景玉甯往後猛地一拽,将青年扯得跌坐在身後,自己則位于前劈手欲奪刺來的刀刃。
許是不料帝王出手如風且近身善戰,舞者突襲的第一回刺殺未能得手。
他面目露出如狼兇狠,旋即抽出腰間的利刀再向赫連熵的首級砍去!
隻是刀尚未碰及帝王近身之處,舞者前胸就被來自背後的一把血劍捅穿,劍鳴短促地阻斷了他即要撲向帝後的動作。
劍身愈沒愈深,使其接連嘔出幾口血,眼睛絕然地瞪得血紅。
晚宴在坐多是戰功赫赫的兵将為主,他們比朝中官吏反應更為迅猛勇戰,衆人不應而合地沖上天壇,與林英等禦前侍衛一力拔刀護駕。
“你們……該……死……”舞者含着鮮血和濃重的珀斯國口音,嘴裡不斷吐露出詛咒的話語,随之“咣當”一聲響,刀掉落入地。
景玉甯站起身,往前邁步走到赫連熵的身側。
他垂眸看着這名舞者,見他還在堅持地以失血抖動的身體仰首挺胸地站在帝後面前,不欲跪倒、不欲認敗。
可惜“沈崇元”一把向外抽出這支撐他身體的血劍,血液頓時橫飛,之後舞者僅憑雙足是再也無法站立,隻能絕望地倒在地上。
與此之時,他腕間的暗器也摔出了機關,掉落在赫連熵的龍靴邊。
帝王俯眼看去,銀色刀刃細小的尖端沾着不知為何的玄色水液。
“暗刃無毒,他自己不知道,珀斯蠱毒已被換成了紫黑色染劑。”景玉甯聲音極小,但還是讓帝王一字不落地聽進了耳中。
赫連熵錯愕地看向景玉甯,青年也正盯着他,篝火之下,隻見發絲間銀色鳳钗泛出冰冷的光。
“陛下可能感受到他們的恨?”景玉甯擡步繼續上前,舉起首與赫連熵英俊的面龐離得極近,二人宛如呼吸着彼此間同一片氣息。
“滅國與蝗災之仇,血殺與瘟疫,多少人死于漫長折磨。”他輕微的聲音帶着檀香與溫熱鋪灑在男人的下颚上。
“陛下應該親手抱一抱襁褓中腐爛的屍嬰,聞一聞餓死在路邊骨瘦如柴的孩童。”景玉甯字如玑珠,卻是猶如比暗刺更毒的利刃傷得赫連熵體無完膚。
“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他繼續說,“天下不是你該予算計所謀得的私利,士可殺不可辱,英雄甯戰死不得苟活于底谷。民不畏死,又奈何以死懼之?”
青年低語時婉轉的聲音總能讓赫連熵不禁心顫與情動,而此時卻讓他跌入萬丈深淵,屍骨無存。
“……這就是你的答案。”赫連熵的聲音因疼痛而細微地顫抖。
“陛下錯了,”景玉甯緩緩搖首,吐出的字足以嗜殺人心:“這是天下人的答案。”
他看着臉色慘白,在不甘中逐漸死去的舞者,語氣極淡:“臣不過是将這個答案賦予大尚國更多的利益,僅此而已。”
赫連熵目中的血絲不比那行刺者好過半分。
——景玉甯并非弑君,卻比弑君更讓他心寒。
大尚攻占珀斯以專制鎮壓為治理之策,迫使珀斯國一統。在天下諸國口誅筆伐來臨之前,以今日餘孽行刺帝後為由,給予大尚國毋庸置疑屠殺珀斯國餘民的理由,可謂水到渠成天衣無縫。
景玉甯淬毒的利爪可以對準景懷桑,可以對準珀斯國,自然,也可以對向他。
赫連熵黑目幽邃,心底仿佛有條猙獰的刀痕正挖在深不見底的泥石裡。
青年伸手,把前面幾縷青絲逆風别入耳後。
多年前他遊走邊境,曾在内心有過一道疑問:為何珀斯國民對本國皇族草芥人命視而不見,卻将一切的敵意與仇恨對準大尚國?
後來曆經時事,冷堪天下,便也懂得了。
“事已至此,總得讓他們繼續去恨、敵對什麼,才能讓思緒仍然被充分占用。免得一停下來,想上些本不該他們想的。”景玉甯冰冷的言語似哂然卻不無嘲諷。
他眼神晦暗如淵薮,唇齒如含雪般凝結:“從前是大尚國,現今,是他們自己。”
赫連熵寒眸點漆,齒間磨砂的是那心頭血,骨中髓。
良久,他沉下眉眼,終于隻道:“……景玉甯,你比朕要狠啊。”
男人痛苦地閉上雙目,面容浮現出一絲轉瞬即逝的痛楚與落敗。
雖然僅在轉睫之間,還是被景玉甯捕捉到了。
“陛下還要赓續賀宴麼?”青年自如地退下适才與帝王刀光劍影的對峙,溫馴的話語終于讓旁人聽到了這一句。
赫連熵攥起拳,青白的筋炸在骨骼分明的手背暴佞可怖。
這人總能拉扯住他全部的心神,讓自己痛不欲生,心如刀絞。
可……又能如何。
最後,赫連熵一掃龍袖,衣袍仿若一聲咆哮,與皇後再度落坐天壇。
衆人跪下,背上皆緩緩生起一層雞皮疙瘩,叩首在地不敢擡頭。這是一種帝王臨前,在極深的寒意壓迫感之下所生出的本能臣服。
半晌,他們聽見帝王低沉冷鸷的聲音命道:
“絲竹奏樂,歌舞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