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再度響起,一片慶賀的樂聲中侍衛不動聲色地将舞者的屍體擡走,幾人把天壇上遺留的血迹清理幹淨,眨眼間宴席又似無事發生般喜吉喧繞。
隻是長桌上血腥的獅子頭依舊擺在最顯眼的位置上,一切看起來仍透露着暗潮的詭秘。
從遠看去,赫連熵似泰然自若,神色則冰寒至極。帝王漆黑的瞳羽如同暗底深淵,周遭無不充斥着肅殺之氣。
反之,景玉甯面容猶然平靜,甚至比之先前還更為放松。他主動夾起一片菜放入口中,兀自品嘗起來。
在場衆臣無人能曉出這番暗殺究竟源自誰手,見“沈崇元”已經歸坐回位,他們也隻能遵照旨意回到各自座位上接着敬酒陪笑。
赫連熵以餘光對向景玉甯,面上雖安然,但沉下來的語氣仿若凍結成刺骨的冰碴:“原來你并非無胃口,隻是未到時候。”
景玉甯夾起距離獅子頭顱最近的一道宴菜,唇舌輕嘗再咽下,面上端着一副溫馴姿态。
他慢條斯理地把菜吃入口中,随後回說:“陛下賞賜的鼍肉芬香無極,隻是與酒肉助興未免過滿。
就像雄獅虎王這等珍奇異獸其實比起食用之滋味,不如把屍身永久留存于近前,在最顯眼的地方總可供随時賞玩。”
這話雖說得含蓄,但赫連熵是何等聰明之人,自然瞬時就了然其意。
景玉甯這話正如一個掌掴狠狠打在他的臉上,讓他在聽完當即冷笑出一聲,金筷重重拍在朱紅金騰的碗碟上。
“玉甯冷嘲熱諷之能真是讓朕驚歎,既然不喜酒肉,那就好好用菜吧。”
邊說他邊讓陸齊端來一壺清茶,熱茶的白煙稀疏化在濃稠的酒氣中,同時把景玉甯面前的酒盞撤了下去。
青年順從地垂下眼睑,翹密的睫毛遮住半雙淡金色的眼瞳。
“謝陛下。”他拿起茶杯以手腕輕轉過半圈,眉尾輕挑間蘊含無限風情。
半晌,他對赫連熵說:“歌舞升平宴慶功勳,邊疆若還太平便是天下人之幸。此當上蒼有制,更有地利天時。”
他以雙手端正茶杯,舉過首頂,說:“這杯茶敬天地,遷渡願人和。”
從戰争到人民,邊界有百姓戰餘勞疾,官吏更有曹晉一等敗類朝官。征戰不制官僚險惡,就如同蝗蟲蛀草糧,奸衙搗民心。
景玉甯把茶一飲而盡,纖小的喉頭上下滾動再緩緩歸于平靜。
赫連熵肅穆地看着他,瞳羽中隻映射出青年半面的容顔與熊燒的篝火。
“你言及‘人和’,但其實人力亦可改之。你若有什麼想法,不如同朕直言。”他對景玉甯這樣說。
舞蹈樂聲響徹耳邊,卻好似在這懸高的天壇之上都變得安靜了。
地中央的舞步氣勢豪放,刀光劍影中利刃閃現亮白的耀芒,如同一道光刺射入繁雜陰暗的人心。
景玉甯放下已空的茶杯,片晌沉吟啟言:“是,臣對陛下必然知無不言。”
手指撫上金筷凹凸不平的圖騰,他緩緩道:“珀斯國愚民易治,邊疆官吏則非也,萬餘民弱,即可血止殺戈。然官官自保、官官相護,脈絡繁多更牽涉朝廷重臣,與其殺之,或可留之。”
他将話說得不緊不慢,在這平淡的語句中悄無聲息地給衙吏衆官留下了回轉的餘地。
赫連熵聞之挑起眉峰,冷聲明言:“殺民恕官不似你的作風,到底是夏長青關乎到皇城的某氏血親,自是能先以提點為首,再以制約為輔,總之留其性命力保權勢吧。”
他故意把景懷桑擺到明面上,欲點破景玉甯言語中的算計,不過見青年神色不變,隻聽他說:“智者擒君,武者擒賊。奸者易死,必竭力苟活。”
他的薄唇輕動,分毫不在意帝王是否有所不悅:“國之君,治天下,掌百官。若朝中滋長貪念不死,陛下即是殺盡了佞臣污吏,也總會有新的枯枝爛葉冒出頭來。”
赫連熵細品他這番話,繼而沉寂片刻,嗓音低深地接青年之言吟誦一句:“誰知黠虜啟貪心,明年馬多來一倍。”
帝王拿起酒盞,把溢滿的酒水灑在禦碟上,垂目盯着烈酒與鮮肉油汁融合一起,轉眼淡褐色的油光就反出布滿微亮的繁點。
他曉得青年所說的道理,不過理想距實際終歸太過遙遠,當前還是把目光放在眼下這步棋局才至關重要。
“自古人心貪婪,欲念若能止,天下就不會有這諸多紛争。”赫連熵無不諷刺地說。
景玉甯讓陸齊再倒上一杯清茶,肩上貂裘的烏黑與他墨色的發絲形如一體,一路延伸到蓋落的水碧色絲緞再重現出來。襯得他本就雪白的肌膚更加剔透,如同綻放着誘人香氣的高嶺之花,隻可遠觀不可攀折。
美人俯眼看着杯中清澈的茶面,與帝王盞中見底的酒面形成鮮明對比。
“酒滿敬客,茶滿欺人。”他悠然道:“人既要送,就讓他自行請離。”
赫連熵眸光刹地一亮。
帝王眯起眼,察覺到青年平淡的話語中暗藏的玄機。
景玉甯唇瓣上沾着茶水的晶瑩,軟嫩得好像池中含苞待放的蓮花骨朵兒,粉白的花尖上一滴露珠搖搖欲墜。
天地蒼生萬千,殺不盡也除不盡,唯有滅其心欲才得以斬其首斷其根。
青年話風婉轉,然而内中的鋒芒卻如一把鋒利的雪劍徑直穿透對手的胸膛:
‘要廢他,就要他親口求朝廷廢了自己。’
赫連熵給自己滿上一盞酒,玉液瓊漿散發出陣陣醇香,在一片鮮濃的肉味中獨出一股灼熱的烈味來。
他飲下一口酒,思索景玉甯着手下的這步棋意指為誰。
邊疆惡勢駭然,自夏長青後以曹晉為首統籌成當地一派,是連天朝帝後都膽敢反威要挾的亂臣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