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曹晉紮根已深,緻他請辭可非易事。”赫連熵陳言。
景玉甯短暫地思索後轉聲反問:“陛下以為夏長青此人為何?”
赫連熵直言斷定道:“迂腐,怯弱,不堪大用。”
景玉甯聽完颔下首,繼續說:“見風使舵,審時度勢,遇強則隐沒,得晚年自保。”
他夾起一片青瑩莴筍放入禦盤,與宮侍所餔的牛羊魚肉放在一起。
“宰相不用夏長青,是因有曹晉一枚烈棋足矣。但宰相盤上的棄子,未必不得陛下所用。”
他低言平和道:“沙礫難有翻海之力,無風不起時形同死物。可若借力打力,軟鞭浮塵亦可如槍如刀。”
台中央的沙石高揚若塵,掀飛的土沙迷目傷眼,飛起的石頭擊膚留傷。
——輕沙之力雖不比飛石重創,可一旦借對風向,塵沙便比石子更能把敵手傷及到無孔不入。
夏長青原是宰相布在邊疆黨羽的一枚大棋,事必躬親地建立起與襄國貿易的勢力橋梁。
然而此後卻遭曹晉頂替與宰相暗藏,原該風光無限的一生現今隻換得無力黯然。
積怨至此,便是人之将死存善存良,可若激其血性,也未必不圖殺仇而後快。
繼而,這場風,這把力,夏長青心中的怨恨與不甘——
帝後自不吝賜予他。
“原來如此。”赫連熵豁然貫通,終于看清了景玉甯設下此局的全貌。
帝王眸光幽深,漆黑的瞳孔中倒影出妻子絕世的榮光。
一步棋,殲滅珀斯國王室重臣;牽涉珀斯國萬記餘民。
再以此造下東風,借夏長青晚來逐鹿之力。
……同時,還能威懾帝王,訴洩出滿腔怨憤。
當真精妙卓越,手段相當。
赫連熵指縫扣上扳指,随身緊貼在胸膛的梅花和田玉墜像是個火燙的烙印鑽入心口。
他心鼓沸騰,心中說不清的悸動再度無數次地将他吞沒。
茶的清香與烈酒交彙,歌舞氣勢濟蕩,蘊含着原始刀劍舞步與近來兵武火炮相互融合。
男人喝空盞裡的酒,後對景玉甯說:“此盞酒盡,我同你用茶。”
景玉甯不吭聲,然端起壺為帝王倒茶的動作倒做出了響應。
赫連熵掃了眼身側緊張待侍的陸齊,讓他接過景玉甯手中茶壺,再沏好一壺新茶。
“如此一來,珀斯國民是何其不幸。”赫連熵看似嗔嚅,再說道:“源自種族的敵意和歧視尤其緻命,國方亡就要承受他族壓迫,恐怕今後要所幸無幾了。”
景玉甯低眸看一眼帝王主動碰上來的盞杯,金鑲玉瓷器相撞響出清脆之聲,被這喧鬧的絲樂掩蓋在天壇頂端一展禦桌之中。
青年掀起眸,順意地拿起杯與帝王飲下一口茶。
之後,他很輕地諷笑一聲,幽幽回道:“陛下以為這天下的官僚階層,所謂以官銜威勢所劃分的權力打壓,不比民族百姓間的歧視要更為殘酷麼?”
赫連熵聞之稍頓,半刻啞然。
景玉甯金淺的雙目在一片酒肉面前看不出思緒的波動,但說出的話語還是讓赫連熵聽出了隐約的寒恨之聲。
“珀斯國民與大尚國民誰不一直活在水深火熱中。”淡雅的音色響在慶宴的夜風,竟如有千斤斷錘之重:
“斷剮取舍,天下皆苦,萬民哭冤。朝廷衙府固權聚權,将一灘池塘染盡污深。若不願與淤泥同流,現今隻能以泥挖泥,以污卻污了。”
把佞臣貪贓枉法比成污泥,在一片深闊的淤水中除穢又如何能全然不染污濁?
因此,為保住自己在入水時不髒身子,唯有利用池中的污泥彼此相抵,讓他們自相殘殺再兩敗俱傷,最後引得沉底的淤石孤注一擲,再逐一清算。
赫連熵觸上精緻的瓷盞,金線簇擁的圖騰閃爍着細細的光。
這天下素以高官權貴踐踏于百姓之上,随他哪國萬民,哪家田戶,凡是生存當下,便妄想空談福祉一說。
天壇下歌舞光影浩蕩淋漓,刃光間讓人不由想到大尚國的樂律風範。
不同珀斯國的野性豪放,大尚國海納百川,更富有包羅萬象的氣派。
火焰随舞蹈飛起跌落,偶時轉成一個灼亮的火圈,燃燒周身一切沒入夜晚的黑煙。
景玉甯端看台下灼目的耀眼,鼓鑼齊響舞者勁腰似弓。
各國皆具各自獨有的美。
……然而藝術諸如此,可人心的苦難,卻總有着相同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