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聽到青年如此離經叛道的諷刺,讓帝王比起反駁卻是更陷入了短暫的迷茫。
幾息驚愕,赫連熵胸腔似駭浪拍打岩石,再縫隙中歸回于汪洋。
半晌他薄唇輕啟彎出一笑,幾番轉折,内心竟終是感到了一種無與倫比的欣慰。
景玉甯在他的面前正在逐漸恢複青夜宴暢所欲言的小美人模樣,這樣無意間的轉變,讓他每當發覺都如獲至寶。
赫連熵傾身而來,改摟為抱,徹底擁住了青年。
嗅到愛妻發間清香,帝王低聲對他說:“從未有人對我說過如此觀念,玉甯思絡明銳主見獨到,初聞之甚為振撼。”
赫連熵指腹揉紗景玉甯順滑的肩頸,起首認真地思索起景玉甯這番駭聞言論。
須臾,他像是自言般問道:“……所以你認為觀大尚國曆史,曆朝曆代皇朝治國隻潛心專注馭民之術,将百姓當作飼品駕馭及吸剝,而非實質造詣國之建設,以來增進民生?”
帝王原是想要有所辯駁,可到最後竟也來了句:“…倒也不無道理。”
景玉甯斂回目,約莫過了半柱香的時間,他對赫連熵說:“臣非是斷言大尚國曆史之中無任何可取之處,隻是拘泥于這段冗長曆史,隻見世人總在無盡相纏相鬥,少見開拓與造化。”
青年神色流露出惋惜,進而再說:“不論宏觀,隻看陛下三年前為臣親設銮熙宮,匠人僅用八月就建出了精益繁華的宮殿、湖泊與橋梁,既可知大尚國自是有創設智慧的。”
外屋點燃的安神香穿過簾帳停留一陣清幽于塌間,青年聞着這口芬芳香氣夾裹着帝王的龍涎香氣息,擡首看向赫連熵。
他眸羽微亮,清幽的嗓音再細細講道:“十數年前先帝修建各城水路,梁木在側立于河壩山壁,修建彙集河海同時道路盤旋峭壁。匠意如此,臣以為這才是國家之遞進。”
赫連熵一句一句聽着他說,同時也在思量愛妻這驚世駭俗的颠覆之觀。
片刻,他承接景玉甯的語辭,由心說道:“自此得見,大尚國續展遜緩,非子民無才,而屬家國無德。”
帝王領悟陳言:“皇朝世代以馭民為貯,使民為羊,王者為牧,圈于一方草地,馴養之。”
赫連熵以羊群比作國民,用羊不識人間路、不知腹中飽,常于道中迷失作為暗喻。再把自己比作羊群中的牧者,是以指引其路,養而訓誡之職。
景玉甯聽完,點了下頭:“然也。”
聽出赫連熵逐漸靠近自己的想法,他順應帝王的思路,也以同樣的比喻來此一問:“陛下有曾想,牧者之所以牧羊,是為吃其肉,還是愛其羊?”
這話問得鮮有深意,頃刻将臣民與君王的關系擺到了桌面上。
赫連熵想了想,誠然回答:“二者皆有。”
帝王說:“牧者養羊統轄草原,晴天時出遊,果腹時食肉。羊之樣貌惹人憐愛,同有肉之鮮美。養羊于常日,在彼時食羊,即是養育與食用同價。”
他回答得極為誠笃,正觀牧者養羊與帝王治理國民,追跟究理無盡相同。皇族以己身皇權為賦,統管草地群羊,才得生生不息。
掌權之君手持鞭稍圍趕羊群,在鞭笞之下,君王的仁愛萬民則更像一道随心而欲的施舍,無時不可責,有時必感懷。
景玉甯聽完垂下眼睑,半晌沉聲道:“這本該另有一項選擇。”
赫連熵俯首凝住青年濃長的睫毛與額首及下直到鼻尖,聽人繼續說:“羊毛綿軟,寒冬時可做衣。羊奶滋養,亦可作為吃食。”
景玉甯正色開口,把每一個字都言得分量極重:
“國之壯大,不在食民果腹。”
他目不斜視地盯着赫連熵的眼睛,言說:“羔羊需牧者供養與引導,羊肉固然易食,總有它物可代之。
牧者于國,以滋育培養為引,後取源源不斷之精華,可謂層層疊進,長流于曆史歲月當中。”
這番話足是辯駁了赫連熵看待君臣的觀點,并以反而行之,将養育作為首,對民即無殺無奪。
景玉甯微微蹙起眉宇,絕美的眼尾如扇垂而複展。
……或許他這樣的見解與主張,在這世上其實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但曆代王朝縱使明白其中道理,最後也還是選擇了殺民充饑。
赫連熵聞言薄唇抿起,終是沉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