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肮髒的塌沿,彎身将凳上坑窪欲碎的空瓷碗拿于手中,底處仍可見湯藥的碎渣。
他輕搖着碗,方開始逐步陳言:“珀斯亡國已成定局,屠盡皇室是早晚之事,尚不必至此興師動衆。帝後将要查的,是邊疆中何人能出此疏漏,亦或是有意行差踏錯,為助力珀斯餘孽暗刺弑君。”
“罪若論處,何止削官廢黜,這是誅九族的彌天大罪。縱使牽扯到皇城,他們也隻能獨善其身。”他語氣平甯地梳理脈絡,然這沉靜之下卻不應對方絲毫殘喘之機。
“由此你再想一想,倘若你是曹晉,下一步該當如何?”遽然,夏長青将這毛骨悚然的一問抛回李思林,讓他設身處地感受局中骘骨的險惡。
李思林聽夏長青說到此,思路頓時警覺起來。
數日前當乍聞帝後宴中刺殺一事時,經曹晉與他幾度忖量,覺悟出這其實正是皇後賜予他的一條明路。
——邊界衙官糟粕邊疆,欺壓百姓又如何,隻要他能襄助帝後清剿珀斯皇宮,再廓清邊界縣衙表面上的髒污,正可謂立下大功,即刻将功補過。
然而李思林此時将事從夏長青的口中聽來,卻不得不發覺裡面隐藏深底的一個關鍵:珀斯皇族易絞,而邊疆衙門該以何人頂罪?
帝後當日盛怒之下于衆民之前允諾,必然不除其領首是不得善了。
他們原計是用夏長青一命,替他們隔擋悉數的罪孽。但現下來看,夏長青顯然成為了帝後的手中刀,這條命是被保下來了。
那如若曹晉為自保,下一人又該是誰?
夏長青仔細觀察着李思林微變的神色,看出他正慢慢以思考映照出身處這一局真正的原貌。
片刻之後,眼見他慘白的面孔連眼瞳都極具收縮,夏長青于心底由衷一笑。直沖要害,再刺下狠力一刀。
“這條擺在曹晉面前的明路,根本不是什麼捉拿弑君孽黨。”
“這條明路,是你。”夏長青擡起手,指住李思林。
“你才是曹晉的明路。”
他對上李思林變得愈加倉惶的面孔,此刻隻覺深感快意。
他依舊把玩着手中瓷碗,把裡面的藥根碎渣盡數倒在地上。
“晨午面聖之後,你突發蠱毒身亡,帝後當即下旨将曹晉與一等官員暫時關于地牢阻隔。明日許會以行刺一事對他們開啟提審,你猜,曹晉會有何作為?”
夏長青将碗裡殘留的藥倒得幹淨,深褐色的藥液順着碗沿留下一道細長的痕迹:“他若信你已死,所有罪狀就都會落在你的頭上。”
塌間茅草浮動,葦端随風似軟綿枝葉,可紮入肌膚又當即立現血珠,李思林手掌摩于其上,已是浸紅一片。
“李思林,這場行刺非是皇後贈予曹晉的脫身之禮,而是送予我的絕調反唱。”他轉而将碗放在李思林手邊的塌中。
“邊疆縣衙奸佞到底為誰,你我心知肚明,不過想必很快,這奸佞之名就要由你承接了。”
夏長青淡淡地吐露出誅心的言語,每一個字都仿佛殺穿了李思林曾自鳴得意的籌謀。
他将帝後真正的布局攤開在李思林的面前,正猶如這落在地面的藥汁,看上去像一攤血淋淋的印迹。
李思林還在自作聰明地以為他的抉擇将影響帝後所設的大局,卻不知此刻被狠狠掌掴于面,讓他清楚地揭曉,自己隻是個無足輕重的棄棋,歸根結底不過是煽動曹晉的一根野草。
登時,李思林發出嘶啞的怒吼,他拿起瓷碗摔向地面,砸出的碎片四分五裂:“夏長青你不得好死!!”
他雙目紅得駭人,黃牙紅口大張一如珀斯皇宮中悚怖懸挂的禽獸首級。
夏長青直起身,對此絲毫不生懼意。
他垂下眸,冷漠得如同觀眼一條喪家之犬,居高臨下地肆意打量李思林現在這幅難堪的樣子。
“李思林,你已無退路。”直至最後,他聲音陰冷,如此說道。
“帝後不在意你是何意願,也不介意你有何謀算。甚至無論你今日是生是死,也全于籌劃無變。”
但皇後還是派人前來醫治,針灸喂藥,讓你清醒地活着。
夏長青不由想。
這才是當局上位者,最可怕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