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殿内随之安靜下來，衆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從嶽黎手中交換位置，站在正中央的蕭越身上。

各色官員暗自觀察着景懷桑與蕭越相對的态度。

國相曾因檢舉李黨而立下大功，然而，這種背棄舊主，迎合新皇的僞飾作法，滿堂衆官口舌所隐弭而起的風評與口碑，正如柳葉刺風的暗刀，自是不會好到哪去。

景懷桑眼角保持着微曲的弧度，親善之姿就像在面對常年笃敬，交情深厚的好友同僚一様。

蕭越的面色比起宰相，更顯出一份恭順的謙卑儀态。他全身微微緊繃着，每一步都謹慎而小心。

他的餘光能望見坐在側處的嶽黎身影，現今二人相處共事，關系雖看似淡然平和，但鑒于曾經一度與國舅聯合陷害嶽康，終究根基結怨頗深。

暗淡光輝籠罩在蕭越赤沉的禽紋錦服上，他身子向前微彎，雙目露出一道精明之光。

随之，眼珠幽幽一轉，緩緩開口說道：“下官之子蕭昂澤，今時将入而立之年，他一心希圖為大尚國有所付報，昔日就任國武庫典守，現有意願秉學戶部事宜，希望能得景大人指引。”

他說話時，默默凝過了一眼嶽黎的位置，稍顯滄桑的眉宇看似溫和，内裡則藏有幾許冰冷。

二人其實私下已經相商，今日朝會由蕭越代替蕭昂澤借戶部之題進言，向景懷桑尋取共事之機。

蕭越心裡并不笃悅于嶽黎的章程，畢竟知子莫若父，蕭越當然曉得自己的兒子與嶽黎、王徹這一等曆經過囹圄絕境的苦楚之人相比起來，無過是個家世顯赫的名門公子，不論閱曆與計謀皆差之甚矣。

況且，宰相景懷桑又是何許人？交手數年，他如何不知現今坐在主位上的中年男人，能何以在和緩一笑之間深藏起怎樣險惡的驚濤駭浪。

他甯可自身犯險，也不願讓蕭昂澤落入任何人設下的陷阱之中。

景懷桑俯首，掃視過蕭越與嶽黎，心思在這二人間稍作盤桓，繼而颔下首，回應道：“國相愛子心切，昂澤也可堪厚望，本相自是喜愛這年輕一輩足具熱忱的翹楚。”

僅這刹時一幕，他已經洞察出蕭越的所思所想。

繼而話語裡暗含深意，如入骨細針沒向肌理，刺破脈絡一般，點撥道：“我等已入朽木之際，枯枝見底，零落敗葉。好在腐杆中嫩芽新長，深根紮入土壤仍可吸取日月精華。”

他口齒微彎，語氣祥和，但聽進蕭越心裡卻徒生出陰冷的寒淩：“縱是腐木殘根，也能以心血培育新葉，蕭大人舐犢情深，本相感同身受，自會助你灌溉大尚國的枝芽。”

他這番話說得猶若竭誠流露，卻在悄無聲息中不僅諷刺了蕭越，同時也使嶽黎對其生起一層嫌隙。

近年朝野有目共睹，國相蕭家在蕭越手中已臨近崖路的盡頭。

帝後雖接納了蕭越的歸順，卻未予其曾經之權威，甚至對于滿潮非議之聲，也都悉數視而不見。不過他們對待蕭昂澤要稍好一些，既不為其寬設，也不阻塞他來日路數。

帝後這有意亦或無意的放任，正是馭人之術的厲害，唯有以蕭昂澤的前途為保，蕭越才會牢牢系縛在他們所行策的權益之中。

景懷桑微微擡起下颚，玄頂的發冠穿插灰黑相間，縷縷可見幾道發絲，更顯城府與氣韻。

他借由赫連熵和景玉甯身為君主對下臣的操縱之心，反向嶽黎暗點出蕭越深谙的伎倆。使他明白，即使被帝後所挾，蕭越此人也仍不忘于進退兩難中謀取己身之利益。

果然，嶽黎聞言，英俊的面容略過一瞬陰郁，他緊閉雙唇，嚴默肅穆。

“其實本相現有一則策思，昂澤或可共事參曉。”景懷桑再度溫聲開口，對蕭越說。

他雙唇微動之中，目光環顧瞰望座下一等諸臣。

蕭越面色不改分毫，到底是曾叱咤風雲過的當朝老員，他姿态恭敬地躬身，隻沈着道：“景大人請講，下官洗耳恭聽。”

錦繡紋案的朝服随他鞠禮的身形而浮動，蜿蜒起如環山般的褶皺來，懸峰拱出深淺不一的弧度，映着綢緞的光澤。

景懷桑神色微顯深重，沉音開口講道：“本相思及帝後出征隐憂餘波，珀斯國雖滅，仍有鄰國虎視眈眈。他們于暗，我等于明。皇城之外暗箭難防，諸國恐有掩勢聯結之勢。”

他斂起眸，短促睨向蕭越，見其衣身點墨色彩與照落的日光相交，紋案絲羅缤紛。

“身為朝廷要官，我等必防微杜漸，未雨綢缪，替帝後肅清回歸之路。”景懷桑鄭肅言道。

金柱高聳直撐殿堂，其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珍奇異獸，各色祥瑞展鵬高翅，貔貅的長尾盤旋柱身，透落下一道陰影，停留在蕭越一側的臂膀上。

國相與宰相，本該同為正一品肱骨之臣，然此時聲勢卻恍如雲霄與之澗溪，一于天上，一于地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