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将自己不菲的财祿白白予之,任誰人都不情願。在坐臣子又均具推拒這門苦事的權力。那到最後,就隻有苦着無權無勢的百姓了。
若在這時,隻有嶽黎不願和光同塵,非要把這一張被衆官默契藏納的薄紙披露、捅破,那為保身側錦囊,他們也定會對嶽黎群起而攻之。
——這正是景懷桑想要看到的。
嶽黎其實看透了景懷桑的心思,由此不會給他扳倒自己的機會。
于是,他轉變措辭,承言道:“下官慚愧,尚未思及景大人設想之深。隻是此舉連同國本,下官以為還需三思。”
景懷桑倒也點頭,認同地說:“這是當然,推行國稅之策不在本相一人,總要慎重行事。”
嶽黎拱起手,接而言出下一步主張來:“下官以為,朝廷或可聯名上策,進書各自觀念。再由景大人與各位元老核審,一同商議對策。”
這法子可謂接得及時又漂亮,嶽黎若是不能出頭去做那堵塞他人厚祿之人,卻又欲保百姓安然,就不得不促使皇城所有重官盡數蹚水。
隻有當閣老、國相,與司禮監在内,都涉及此項決策,才能在博弈之中削弱宰相的大權,達成局勢之扭轉。
不過,景懷桑神色依舊,仍未表現出一絲對嶽黎回擊的斟酌,他思索片刻,隻道:“這樣也好。”
他垂眸看向在坐群官,說:“那就請諸位各書成冊,盡快在帝後回程之前定下。”
殿外日頭從頂逐漸傾斜,射入湖泊倒影映在稍稍開啟的窗牖軒榥之上。華光水波流動如靜色的紋案,光影相接,美如淡墨的畫作。
景懷桑的視線随着一道影麗水光餘光望回嶽黎赤暗彩色的官服衣身,高大的青年屹立在正堂,醒目而耀眼,但在他的腳下,卻又顯得無比渺小。
他想,嶽黎終歸是嶽康循規蹈矩養育出的兒子,縱使博通經籍茹古涵今,仍是看不透這世間利害的本質。
單憑這一點,景玉甯與赫連熵就要比他強上太多。
當知,隻有出山離山,方可觀取山之全貌。為君子時,能以奸計鬥局,正邪兼備,才能一争天下。
而嶽黎的思維卻被君子之道相捆綁束縛,殊不知,這天下各國律法,無過是上位者欲剝食下位者,拟定而出,賦予己身行事的正當權柄而已。
随國之進展,執掌者悍匪之心不減,反而開始提防下位者有朝一日醒悟群起,故而譜寫下一樁又一樁美夢,将這夢中朦胧的桃花源鄉引入現實。
接着再改善些許制約下位者的低等律法,使其從下向上仰望,就如同鑒由世道的公允一般光明。
如此這般,便猶同蒼天降下一塊灰藍色的闊布,密不透風地籠罩在這人世間。而存活在這塊巨布下的百姓,經代代相傳,生生不息,最終萬民仰首,上指巨布,信其為天。
這踩在無數階梯攀頂的至高之權,以食血抽筋砌梯,以民飽腹為基。
曆史千年以來如此,家國改朝換代如此,皇城如此,衙門如此,帝後更是如此。
景懷桑彎起一絲不明深意的笑,少刻向嶽黎緩和道:“大學士直抒胸臆,本相賞析你愛民之才。若大學士日來得空,望你能時常到訪景府,同本相品論相談。”
他話語說得宛轉,好似真心嶄露出欣賞之意。隻是眼中漾着一點笑,更像是一抹耐人尋味的嘲弄。
景懷桑暗諷地思量,嶽黎恐怕以為将司禮監涉入局中,就能左右他一展首揆威壓的謀算。
卻不知此局針對的,正是潛藏于暗處,神龍不見尾的司禮監。
湖心驚鹿再度發出啪地一聲輕響,翠竹擊敲堅石,濺起星零的水花。
碧波在烈陽下徐徐彌漫起一層潮潤的霧氣,宛若潭澗吹拂燎煙,萦環于盛煌的府邸中,更現不可一世的絕境。
嶽黎立直身子,擡起颚,直視景懷桑的眼睛。
對于司禮監或将現身入局,他隐約覺察出這才是景懷桑真正的目的。
隻是他在今日朝會所謀取的機會,亦非為與景懷桑針鋒相對,或以一己之力挾持于宰相權威。
帝後留有的暗牌,沈崇元這步标新豎異的排布方可派上用場。他要做的,是将這濃墨重彩的一筆,畫進台戲的高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