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外驚鹿灌滿池水,落于石面,發出清脆的一聲響息。
景懷桑不動聲色地打量嶽黎,繼而極輕地呵呵笑了下,颔首道:“大學士問得很好。”
他思忖須臾,複啟聲道:“本相觀閱楹都及皇城呈報,于心有一問。楹都曾有鄭江河等暴民大肆霍亂,後被沈将軍鎮壓殺之,換得現今楹都之相貌。皇城不借外力,以己資撫恤近三年,方可初見成形。”
他把媵都當年亂政之勢巧妙地運用在這番說辭中,隻見宰相眉心微凝,清淺的皺紋在眼周環繞成圈,徒增幾分滄桑之感。
“然,難民暴亂反朝,歸根究底躲不過一個窮字。百姓不得飽飯,天寒不得暖衣。大尚國非能讓其活,他們就會以暴動而起毀之。”他再說道。
嶽黎聽畢不由于心發冷。
單單一個“窮”字,涵蓋不過萬千百姓無權無力,不得生存的苦難。
易子而食,析骨而炊,豈止僅僅“窮”字可述之?分明是世間萬息本源的“惡”,與執權者焦燒的腌臢貪念。
□□權官們如何不知世間百姓貧苦慘象?可要扪心自問,他們有多少人會為國家子民真心感到悲痛或絞搏?無過是一群罔顧為人、為官,以利己為本,冷漠至極的蛆蟲罷了。
唯有牟利之時,他們才會驟然想起,尚有百姓危難這一如萬金油般斂财的借口,可以凸顯一刻自己莫大的情懷。
“景大人深謀遠慮,又如何不知官與民的差異?若要全都城平民增稅,他們又該成何情形?”嶽黎上前一步,擡起首,利眸直視上方。
他聲音響在大殿,擊打向絢爛昭著而不見閣角的廳堂。清朗之聲穿過柱中神獸,随勁力向上,直沖景懷桑正坐的至高之位。
景懷桑與身後的屏風仿佛融為一體,立于高峰雲端之上。
他垂眼注視嶽黎隐怒的神态,口中一言一句猶同被煙霧包裹下的銳茅:“大學士心系百姓,在座各位亦懷揣愛民如子之心。但,大學士是為百姓的大學士,也是朝堂的大學士。歸根究底,更是聖上的大學士。”
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極具力度地敲打在嶽黎的身上,無聲無息間,就将嶽黎的愛民之情,轉換成與忠君之心相較相争。
無論這位腹載五車的大學士再如何辯駁,也不能在愛民與忠君之間辯出個輕重緩急。
睇凜嶽黎翕唇一時無言,景懷桑幽幽再說道:“昔日帝後行策,不允襄國與楹都往來貿易,是為不給予鄰國算計的縫隙。三年封鎖立建至今,世人無不贊佩帝後之聖明。然今時不同往日,大尚國内憂已除,隻留外患鷹瞵鹗視。”
他向下反問:“大尚攻破珀斯國,隻會使鄰國加緊聯合,共敵我大尚。到那時,大尚國又該從何處境?”
嶽黎寒眸點漆,像在思索什麼,?俄頃噤若寒蟬。
見他這般神色,景懷桑目光沉靜無動,然而開口時,依是險詐地言下再一推波之力:“本相知你愛民之深,隻是嶽夫子啊,你亦曆經千難萬險,自然更該明白,大尚國能創當下盛景,是以多少真金白銀為奠基,國庫又所剩何幾?”
他故意當衆用上位者之身傳喚嶽黎一句嶽父子,正如沾有烈毒的弓茅輕劃皮肉,看似傷處不深,卻極度緻命。
接着,他連貫而富有章法地逐字逐句,再度陳言道:“任由天下何事,皆不及帝後安危重大。百姓交付國稅,是以助其增進改善民生。以朝廷之力修築立新,才是我等本源。”
良晌,嶽黎終于目光一骘。
他昂首立于中央,揚聲當堂誦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怅難再述。”
他嗓音慘恻,聽起來無不悲涼絕戾。
爾後他面朝景懷桑,陰沉直言:“下官非是不附合景大人的謀思,隻是以為大尚國民固然數以千萬計,然千百戶人家一年的生計尚不足當朝官員半月、一月之俸祿。岑差如此之巨,增添國稅又何能保全各個都城不會再出鄭江河一等暴民作亂?”
他把這道言論堂皇說出,使全殿衆官的臉色都登時變了一變。
嶽黎冷哧瞬息,景懷桑趁機飾辭,不正是為引他呈出此谏?
果然,宰相聞之,當即自然地呈出一副若有所思之狀,幾度彈指之餘,緩緩說道:“大學士所言有理,隻是珀斯國皇族已盡數處死,帝後回途不日或将提上日程。”
他姿态莊重而威嚴,與之同時,又把玄機抛向嶽黎:“我等緊要之事乃為保全帝後,興崛大尚。既如此,大學士對此有何進言呢?”
嶽黎怎會不知這是景懷桑設下的圈套,他在逼迫自己以一己之身,将宰相投射的鋒芒從萬民身上,轉對向朝廷官員。
朝廷衆官坐享豐厚俸祿,天下盡知,可為何無人敢起身反駁宰相之言?
不過是在這諾大的殿堂中無人不曉一則定理:何人批駁,當屬何人付囊解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