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湘容也好,曹晉也罷,他們都是在這塵垢時代中生出的可憐蠹蟲。這些人各有悲哀的命運,卻在絕望與怨念下,滿懷私欲與仇恨,最終殘毀自己,也殃及了旁人。
然而這天下的病根,本不在他們,他們亦先行受害,最終被扼殺了靈魂,成為病源的爪牙。
纖弱的花瓣在指尖悄然融化,芳菲莖脈盡顯,極淡的花汁粉色沾滿手指。
景玉甯手指一動,便任花瓣掉落在水間。他舌尖舔舐了下手指上浸沾的少許花汁,芬芳的苦味頓時綻放于口中,久久揮之不去。
青年知曉,他與赫連熵尚不及除卻禍患病根之力。可是若任由那些被病根誘使所長出的一粒接一粒的膿包肆意生長蔓延,最終隻會讓整片土都将徹底搗毀潰爛。
故而,他們必須如數将膿包挖去,即便清楚蒼天之下,人人皆盡嘗苦難。
被飲用大半的酒壺随風傾倒,餘下的酒灑在了漂流在水面的托盤上。
更加稠密的梅子酒氣撲面而來,景玉甯過上須臾便站起身,面頰在溫與酒的加持下,泛出少許紅暈。
他被侍婢們敬心地服侍更替上舒适貼身的雪白衣緞,長發仍留有些許的潮濕,發尾淅淅滴落着尚未擦幹的水滴。
待到入暮金橙,天邊浮現晚霞的嫣紅,他才回到寝宮。
林英上前拱手說,皇上結束了與邊疆部族的召見,正在往這邊前來。
景玉甯點了下首,便往寝宮内裡走去。
他走過間隔的長廊,步入寝殿室内。進而第一眼看見的,還是那張寬大的桌子上,被他适才打開的密盒。
桌面望去空蕩無物,唯有一個做工無至精巧的盒子靜置于中。
耀晖之下雅緻精妙,而暗影從側方随陽拉長,看上去徒有冷清之寂。
青年頓足片刻,然後走上前,想要将這密盒再度合上,放回原先儲物的角落裡。
然,正當他方要拿起頂封時,竟發覺盒子内原本碎裂數塊的鳳玺,居然合成一塊了?
景玉甯有些錯愕地停在原地,而後雙手伸入箱内,将整座鳳玺給捧了出來。
鳳玺格外沉重,但确是凝結成了完整的一塊。
盒中無任何碎片留存,從觸感到紋理都極度光滑平整,無半分凹凸痕迹。
這實在令人不可思議,景玉甯屈下身,細細端量起鳳玺每一寸巧奪天工的雕刻。
金玉在落入窗柩的日光下散發瑩瑩光亮,龍鳳相纏,翎羽盤繞。
呼嘯于天的遊龍緊密貼合着翺舞飛鳴的鳳,千瓣鱗片惟妙惟肖奕奕欲生。
夏靈這時從廊外走進來,她剛要出聲喚句少爺,就看到了景玉甯身前這尊完美無缺的鳳玺。
她登時也是一驚,快步跑上前,好奇問道:“少爺,這鳳玺是何時修複的?”
這幾日景玉甯和赫連熵都忙于政務,除了幾日前赫連熵本想要抓緊時日尋人來修補,就親自将這盒子拿了出來,之後就鮮少有人碰過。
近來雖有不少能人巧匠自薦,可當他們看到這斷裂成數塊的碎玉時,均紛紛束手無策,叩首請罪。
她在晨時分明看到這盒子還一如往日原樣,無帝後的旨意,随侍們更無人敢私自觸碰。
又有誰能在悄然間就修好了鳳玺,還經無人發覺?
見景玉甯回答不出,夏靈如是思索,低下頭便也跟随青年一同仔細查看。
視線所及,當真毫無一處裂痕。
縱是世間最精巧的工匠,也修複不到如此地步。
“少爺,我怎聞着有股子香味?”夏靈邊說邊湊得更近,鼻尖稍動地聞了聞。
“好像……還是熟悉的香味。”她閉上眼,嗅得認真。
随之,杏目一亮,很快想到了這氣味出自何處,便當即說:“好像湘容身上的味道,她時常點的香就是這個氣味!”
夏靈一直記得湘容宮裡那無時無刻傳出的嗆鼻香味,襄國昂貴而獨特的香料濃郁至極,就連每回湘容從銮熙宮離去後,都能留下滿殿那股子濃香味道。
她性情一向非黑即白,自入宮與湘容結下仇後,她就極為厭惡這人,可苦于少爺之命又不敢發作。故而每回在銮熙宮嗅到這久久不散的味道,就總有一陣無名火燒在心頭,時常窩在牆角裡生好久悶氣,直到林英尋她來寬慰。
景玉甯自然也聞到了這芬香味道,他的嗅覺向來靈敏,比夏靈更早發覺出這源自湘貴妃身上的香料氣息。
他雙眸注視起這尊鳳玺,從上到下凝睇每一寸末節紋絡。青年蹙宇稍展,從初時短暫的震驚已經沉着下來。
看到皇後這邊有所動靜,侍候在景玉甯身邊的人也都悄悄上到前來,衆人随之一同聞到這股濃密的香味,皆驚覺瑰異。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珀斯皇宮寝殿之内今時尚無人點香,有的不過幾縷清淡的天然花果氣息。
陸齊面色微白,他趕忙快步去查看了寝殿各處擺放的香爐,内中均無點燃香沫的痕迹。他神色稍有複雜,随後将做工精美的銅蓋再一一合上。
同時不由心想,便是内侍燃香,也無人敢不顧及尤今聖上對襄國的忌諱,更是無人會不要命地用從前湘容專愛的,那貴如黃金的襄國香料來熏染。這不是在皇上面前讨晦氣,嫌自己活得太長了麼?
就在衆人百思不解,一籌莫展之際,這味道來得倏忽濃豔,散得也飄渺若止。
景玉甯沉默不言,唯一雙眼睛如碧光于海波,澄然于底,靜靜微動。
他伸手撫摸上鳳玺,指腹磨砂過龍須與鳳首。層疊細微的紋路勾刻出精湛的技藝,龍鱗鳳麟相連,二者合二為一共度睥睨天下。
半晌,青年閉上眼,心算之間,湘容的相貌仿佛又浮現在了眼前。
容顔姣好的女人一颦一笑再無喜悲,她莞爾輕笑,神色是景玉甯從未見過的自在與坦然。
這時的她,像是将這輩子的仇與怨都放下了,絲緞紅衣穿在她的身上奪目明豔,背後溫暖的光普照在二人之間。
可金橙的光不似日陽,虛實變幻中,隻道天人永隔,觸之不及。
不一會兒,湘容的身影便如青煙般緩緩消散了。
景玉甯再度啟眼,視野内真實的光線刺入眼瞳中,讓他無意間留下一滴淚來。
斯須,青年咽下鼻腔裡最後一點細微香氣,悲傷與之沉落,并入在無聲的清泉中。
他目珠稍紅,轉首看向夏靈,極輕的哽噎于風動藏掩,沉啞聲色若帶有依稀悲傷,終道:“今日是湘貴妃的七七,她或許…來過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