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蠶葉泡制的茶水浮面,飄散起熱煙。微苦與清香的氣味直沁肺腑。
赫連熵跟景玉甯一同坐起身,動作自然地接過茶壺,放在床榻旁的矮腳櫃桌上。
他提起壺柄,倒上一杯金蠶葉熱茶,仔細擺到一旁先晾着。
景玉甯瞥過一眼那茶水,看向林英,問:“今日怎是你來,陸齊人呢?”
他的近身事宜除了赫連熵,通常都是由陸齊與夏靈伺候承擔。
赫連熵總嫌夏靈做事太過毛手毛腳,關于烹煮金蠶葉和用藥這類重要的細緻活,都更傾向自己親力親為,倘若實在脫不開身,再會交由陸齊去做。
聽皇後如此問,林英和帝王短促地對視一眼,爾後拱起手,說:“回皇後,陸公公正在後廚督視晚膳。今日禦廚在做一道獐肉滋補湯,性溫味甘,方才便去瞰着了。”
林英濃眉下一雙眼目輕晃刹時,他吞咽下舌根深處澀然的緊張,再次躬下身,說:“皇後飲過金蠶葉,想來便能讓禦廚們奉膳。”
景玉甯眸羽微頓,敏銳地捕捉到了林英的不自在。
他不置可否,轉而看向赫連熵,對男人淡淡地說:“在玄羽城還能尋來獐肉,陛下着人費心了。”
赫連熵彎唇扯出一笑,他到底比林英會掩飾得多,順勢攬過景玉甯一側薄肩,拇指在光滑的肩頭上輕輕磨挲了下,回應道:“再難尋,隻要為你,我也都能尋來。”
“這些日你休息總不安穩,獐肉嫩滑味清,入腹不易存食。加之金蠶葉的功效,願助你能有個好眠。”男人眼神沉眷灼熱地拂在青年身上,從面容到身态仿佛都被細細勾畫了一遍。
景玉甯被這撩撥的視線惹得抿起唇,不由措開了頭。
“獄司關押曹晉多時也審訊不出個所以然,可見此人之難纏。你親自去會他,一路上牢獄髒污不說,更不免同歹人一番操勞。”赫連熵瞵睇向青年發絲遮掩下,露出的一小截白挺鼻梁。
片時,沉語道:“我心疼,更不安心。今夜用完膳,咱們便早些歇息吧。”
夕日逐漸下沉,晚色入暗隻餘天邊淡輝的幽幽紫光。
景玉甯掃了眼熱氣漸散的金蠶葉,思緒在這茶與林英之間短暫往複。
須臾,他沉下眉宇,表面謙和地道:“勞陛下牽記,曹晉雖不易與,但也非無隙可乘。”
而後他話鋒又一轉,道:“倒是陛下辛勞,僅一朝面聖,便能思辨到邊疆部族日後的可用之處。”
他這話說得少有深意,卻如落水擊石,一下子就擊準了方向。
赫連熵是何其聰明,當下就曉得景玉甯已經發現了端倪。
帝王面上的笑意看似柔和,但内中漆眸如滔天夜海。
是啊,初次面聖,縱使部族有所歸順之心,帝王又何以輕而确信呢。
半晌,他看着青年讪笑起來,說:“玉甯過譽了,人盡其用,物盡其用,不正是制衡之術?”
話頭順應而來,帝王不動聲色地偏移了景玉甯的言辭,自然地闡述說:“君王執棋,棋子落入皇城朝野;玄盤其上,臣子需承接君顔。而其下,那些諸臣便是天下的君與主。”
他瞅瞰景玉甯每一分細微的神色,見到青年有所變換,進而出言點破:“臣子執棋,壕吏與賈商多如繁星。群星之首,即便為人臣,也皆可稱君。”
景玉甯深思微頓,聞此言,心中有所共鳴。
赫連熵說得不錯,君王馭下,這“下”便指權臣。而權臣馭下,這“下”字,便可涵蓋一衆官員及衙門,再往下,更可包攬富賈壕吏。
如此,君主之治上行下效,最後舉步維艱的,反而成了君王。
可是即便這樣想,景玉甯也不能坦之于口,因此隻問:“陛下是皇室嫡主,天賦聖權,怎與凡野的土王相較?”
男人唇中白齒若現,勾起唇冷冷地說:“皇族君王又如何?無外乎一朝一代,血脈承繼雲爾。然則,權臣之制不變,群星之君無論是誰,這一位‘人臣之君’都能比皇族君王流傳得更為至久,且無一刻懸位之時。”
帝王所言确如是,聖上立于世間至高之位,即便貫注于萬民百姓,也無非自蒼穹向下睥睨。
此間,遠不見底的距離便是由巨量的鴻溝堆列而起,這無數道鴻溝的接連,便是朝野權臣從上及下的勢力。
令人諷刺的是,百姓于國雖單薄如蝼蟻,卻同時又是立國之本。誰人掌權于萬民,誰人可奪取天下之機。
于此,赫連熵也算真正點出了他與景懷桑開啟争端的根本。
赫連熵為君,多英明神武之風,至于皇城流傳宰相用人之能,這一道“能”字,還全然觸犯不到帝王的大忌上。
可是,能者若以“能”造勢,蓄謀為君,那便真真切切地觸動在龍王的逆鱗。
現今的景懷桑,顯然已經觸碰到這片逆鱗。
景玉甯眼中流過一道微光,他離開男人束縛而來的手臂,從榻邊站起身,如雪的衣袍同時委落地面。
林英低下首,行禮告退。途中不忘撿起掉落在地上的花油膏盒,便獨自下去。
“陛下的意思,臣聽明白了。”景玉甯走到梳妝桌前,拿起一根發帶,将披落的長發統統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