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而,他說:“皇城分九等,君王立于頂首,人臣位之下。城郊邊界然則不同,其劃分九等,因君王之邈遠,使臣子立于頂,商民位之下。”
“陛下想做這天下的頂,不論皇城與城郊邊界,便容不得臣子摻有異心,于他處登頂。”景玉甯一捋腦後順瑩的馬尾,斷語道。
日陽落幕,随侍悄然點起盞盞燭燈,青年垂眸睨向花油留存于地面的一小片濕痕。
斯須之後,他無不認可:“您之顧忌,合乎天理。”
爾後,他回首望赫連熵,淺眸中不見波影,續又沉吟:“但不全然合乎人理。”
青年神色遇光,顯若浮遊之境。
他心中明晰至極,哪怕時至今日,自己也仍是宰相府的幺子,不到驚天動地之時,景家依舊是他的本家。
“大尚國黎民千萬,今時彙入珀斯萬萬子民,陛下一己之身,何以統籌管轄?”他眸羽鎖向赫連熵深不見底的黑眸,反言:“您不予權,臣子無力統禦。您若予權,臣子得力于聖上,日後也定會立頂一方。”
“君王制衡難為,便使臣子拘泥于進退與親疏,這無異于以珠彈雀,得不償失。”最後,景玉甯毋庸諱言地辯駁了赫連熵所說。
嫣紅的粱上幡布與床幔映襯出一片赤棕,淡彩的暗影籠照在赫連熵全身,馨然的寝居在此時生出一種詭谲之感來。
帝王聽罷一敞袖袍,站起身來,背手走向景玉甯。
他緩緩眯起眼,沉聲說:“玉甯難道不以為,是我放權太過,以緻佞臣在外都足以一手遮天了麼?”
矮腳櫃上壺與杯因帝王起身而籠罩入一瞬高大的黑影,赫連熵伫足在景玉甯臨前,深沉地注視着他。
景玉甯擡颚,迎向赫連熵投下來的視線,“放權?”他略帶暗嘲地咀嚼這兩個字。
對帝王直言道:“陛下與先帝相比,您登基以來如何步步艱辛以穩謀權,如何從李氏太後手中奪回君王主權,臣看在眼中。”
青年笑了笑,接着說:“您言及放權,可在放權之前,分明該有足夠的皇權可放。臣鬥膽問一句,您齊具充裕的皇權麼?”
他這話可謂是大不敬,換做旁人對帝王說出此言,當即就該處以極刑。
但經小美人之事水落石出後,景玉甯在面對赫連熵時不自覺間少了這多般君臣忌言的顧慮,有些話,一旦想到,便順然地說了出來。
赫連熵薄唇一繃,烏影在燭光之下慢慢被拉長。
景玉甯誅心之能一如既往,無奈在他的皇後面前,帝王一早便無了還擊之力。
少過片刻,赫連熵淡下神情,回他:“玉甯見聞通透,是我思慮不全。”
“以你所見,權臣管治可取代君王權掌理民?”爾後,他垂眼問向面前之人。
景玉甯仍直視着赫連熵的眼睛,二人瞳目互對,一深一淺相交,悠光極微,都在彼此的眸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待到片刻,青年回答道:“君王掌及天下權,是天經地義。然而,放權與攬權的初衷則截然不同。予權輕易,攬權極難。陛下在登基前因李氏而皇權散盡,現今逐一從大臣手中收回,隻恐更為艱難。”
說話時,景玉甯的眼神乜斜向一側,目光緩緩睨過矮腳桌上即将涼去的金蠶葉。
爾後便又道:“再者,權臣争鋒,君王坐收漁利。終時,鳥盡弓藏即可。”
他複看回赫連熵,目光幾近細緻地打量着帝王俊逸的面容每一寸,隻是吐出口的話語沁骨生寒。
“……就如,陛下賜臣一盞鸩酒,臣遵照飲下便是。”
良晌,青年狹長昳麗的眼睛微微上挑,清涼的言語就如尖銳的薄冰,直擊赫連熵的經骨脈絡。
他陰然地挑明适才言中之意,氣息在瞬時間凝固。隻留一張美人絕豔的面容于淡笑間,淬滿起陰鸷的戾毒。
肅靜諾大的寝殿忽而冷如冰霜,帝王與皇後站得極近,二者相互注視,氣勢針芥相對。
他們都想在彼此博弈的棋局之中,角逐那立在終末的勝者。故而針鋒相對,湧動而較量。
許久過後,直到燭蠟滴垂于燈,掉在糊紙上發出陣陣噼啪響聲。久到陸齊已經回來,正端起袖子站在室外長廊上靜待帝後傳侍。
最後,赫連熵喉嚨輕動,漆色雙目逐漸滲紅。
後來,他低啞說道:“那不是鸩酒。”
男人的薄唇極微地顫了一顫。
“我永遠不會再傷害你。”他說。
赫連熵深深凝睇景玉甯沉冷下來的臉,跳動在胸口的心一下接一下淌出燦烈的血來。
最終,他伸出手撫上景玉甯微涼的唇,沿着唇縫劃過一到絕望的弧度。
袒言:“這是情蠱,我把我的命,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