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宗明紙在日光下閃現出晶瑩的微亮,卷軸底端栓連着一條品相精緻的流蘇,這時正懸挂在邊沿,過堂風輕吹便随之清悠搖曳。
皇宮盛景富麗,日陽晖映在赫連熵身穿的澄金禦袍上。帝王胸前的遊龍宛然如生,鱗片盡顯蘇繡刺法,身型一動便見絲線如水光般潋滟。
男人疾步至路途一半的時候,心口再度泛起了痛。
他攥起手,以食指指節捶向膛中一處穴位,接着皺起眉極重地喘出一口氣。
孫大夫站在一旁想要為帝王評脈,但男人卻搖了搖首,說了句“無事”後,便腳步不停地繼續向景玉甯所在的寝宮中走去。
……隻是此時,
赫連熵尚不知曉。
他與景懷桑啟局的落盤,
——便是後來,一切萬劫不複的開端。
……
皇城天際殘陽入暮,霞雲交替,明暗扭轉。
沈崇元站在宮牆外一道暗門處,年輕的将軍面容肅穆,膚皮幹燥少顯風霜。
他暗衣隐匿于沉影,銳利的目光掃過數名錦衣衛,凡于視野中絕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迹。
他身上攜附着帝王暗诏下的一副新軍令牌,率兵與皇宮錦衣衛進行最後一步對調。
這些日,嶽黎在明處與宰相步步對弈,他就在暗中巡查禁軍與錦衣衛蘊藏的各方勢力。
現在錦衣衛的人員布局已大緻明晰,在大監襄助下,他們開始不動聲色地調動戎行。
今晚即是除去錦衣衛與禁軍包藏異心的絕佳之機。
趁景懷桑還在景府呈備就增稅一論的聯名策,司禮監從中額外添入了不少有關襄國的邊稅,與大尚各城都鹽布的增減量。
這些數目原該交由戶部來籌算,不過祁梁在這之中埋下少許梗幹,使呈報的數字變得真假難斷,且每一筆都關聯到各城賬本的明暗。
這手棋,被司禮監下入局,全然不為攻卒。反是以迂回之勢向宰相施壓,借此時機以來戳動沈崇元的軍兵調控,以及排查出埋藏在皇城禁軍内的各方浮動。
而今,這一步棋子到了該着手之時,沈崇元與祁梁均各守在皇宮的内外,暗中協同配合。
隻待今夜一過,錦衣衛與皇城禁軍就能全數統歸于帝王的新軍令牌之下。
暮夜光影幻如天碧,蒼樹長葉遮掩天際,黯澹霞光下不見星辰。
沈崇元仍記得赫連熵寫給他的暗诏中,有過幾筆落墨滴在字裡行間。
當時沈崇元看得十分謹慎,因以他自幼為太子伴讀對赫連熵的了解,這非是帝王行文的作風。
赫連熵看似聖明果斷的做派下,亦有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的魄力,但心卻極細。
那垂滴在诏書上的水墨,絕非無意而為之。
相反,這才是此道聖旨的真實之意,以“落墨”污點所隐喻出:宰相暗勢潛藏于埋伏,既讓其生于暗,也使其衰于暗罷。
然而與此同時。
宮牆之内,宮羽高殿依是金碧玉砌。天邊明夜無星,霞雲淺行,鋪過朦胧的倒影。
夕日蓬荜光華,如今卻少覺凄淡的福祿宮中,有兩名不速之客遽然到來。
宮殿主堂焚香雲煙,珠燈點起絢麗的火輝,梨花芬芳之氣渲染進整座諾大的宮羽。
大宮女岑兒微微垂着首,半跪在毛毯上,為太後輕悠地搖動冰扇。
她擡起眼,見宮中進了生人,頓時驚恐得想要呼喊侍衛護駕。
可聲音還未發出,就被二人裡其中一個身穿蓑衣不見臉面的人扼住了喉嚨。
“噓——”那人冷冽的氣息拂起岑兒額角的碎發。
“若不想死,就别出聲。”酷寒如毒蛇信子的話語在耳邊響起。
岑兒本能地雙手掰在那人握壓在她喉嚨的虎口上,眼淚卻即刻因畏懼而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她艱難地朝着男人點了點頭,再不出聲。
太後這時正半躺在鋪滿貂裘的太妃椅上小憩,姿态安适,氣息和緩。
側旁的镂空紅木圓桌上,擺放着她時常撫盤在手的雪白玉如意。
聞見這細微的動靜,她緩緩睜開眼,看到這兩個身着漆黑蓑衣的蒙面之人。
她旋即坐起身,柳眉下銳利的目珠左右看了看,爾後低聲問:“你們是誰?”
另一蓑衣人聽到她這般問,慢條斯理地走上來,滞步在太後的面前。
“太後,别來無恙。”那人低沉的聲音聽起來竟然分外熟悉。
太後戒備地挺直起身子,眼看着近前的人伸出手,在她的眼前褪下蓑衣上的氅帽,露出了原本的面貌。
景懷桑神态平靜自若,好整以暇地端量向太後如今的面貌與神态。
半晌,他附有深意地笑起來,如老友一般寒暄道:“三年不見,太後可還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