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不是哀家要滅凰安一族,而是你!”她離燃燒的燭台愈近,全身就更陷入在交錯沖擊的光影之下。
“是你,借由哀家對凰安愔華的憎惡,布下這通天大謊!” 她赤目紅如血淚,潰決地嘶吼。
“所有人,”她的聲音被蔽天恨意席卷,尖銳如鷹鳴,“所有人,皆是你景懷桑謀利算計的棋子。哀家一直被你蒙蔽于井底,竟成了這世間最大的癡愚之人!”
憤怒及怨毒使太後的雙眸不受控制地流出眼淚,不時就覆滿了整張臉。
景懷桑收起火折子,轉過身時漆黑蓑衣輕飄。
他面色仍是坦然從容,仿佛對太後的崩潰與瘋狂都激不出任何波動。
須臾後,他俯瞰過太後一路走來,從而在地上雪白碎玉中劃出一條曲折的黑路。
随之他啟開唇,轉言問道: “太後當真以為,愔華的玉骨能保您一生福澤無憂麼?”
他的話讓太後無所應對,片時便兀自承言往下說:“她死時縱使心中無欲無恨,可您卻以為老臣将她的玉骨制成如意,時時把玩在手,便是折辱于她。殊不知,玉骨有靈,能同悲同喜,亦能飲恨飲仇。”
景懷桑言得平緩,但暗含的鋒利卻似淬毒的刀刃,一寸接一寸直往更深處刺入。
太後以手抹了把臉上的淚,面上的胭脂因此糊融成暈色。
她冰冷地瞵視景懷桑,反問道:“你既如此在乎凰安愔華,又何必挖她玉骨,進獻于哀家?”
景懷桑聞之勾出短促的一笑,這笑既像無可奈何,又像是在揶揄她的愚蠢。
爾後,景懷桑向太後拱起手,躬下身回答:“老臣獻給太後,是知曉太後必當愛不釋手。玉骨之妙用,可令人青春永駐,無病無災。如此罕世之寶,合該獻給天下至尊之人。”
他說話常常如是,總能把暗諷之言說得如褒贊一般好聽。
便是此時,面對已然揭示牌底的太後,這份倨傲下不掩遊刃有餘中,仍舊束帶着最為恰當的面具。
“不。”太後決絕地搖首,否定宰相所言,擡眼時目光似刀:“你不是獻給我,你是借我之手,暗示景玉甯。”
她揭破道:“你利用哀家作引介,促發景玉甯對赫連皇族的怨仇嫌隙。”
她字字譏刺,迎面對向景懷桑,進而道:“宰相好謀算,衆人皆為你所役,難道你就不怕機關算盡,反害了己身性命嗎?”
聽到此,景懷桑依舊在笑,隻是這回笑中多了些真實的意味。
繼而,他轉拱手為合掌,直起身,承認:“太後終于想對了。”
他往前邁出一步,無形威壓施加而下,漆烏蓑衣即便近于火光也照不出半分亮色。
“玉甯長在原不屬于他的景府,終要有一日母子相認。”他鼻尖細嗅傳來的幽苦檀香,眼眸中光影流轉。
随後慢慢說道:“凰安神族固然殒滅,可凰安王與凰安神女的血脈仍當認祖歸宗才是。”
景懷桑一面說,一面目光沉穩地端量向太後的神色。
深墨的黑瞳映照出太後的白面與殷唇,整幅面容如巫鬼一般惡煞混青。
燭芒爆出瞬息火響,背對燭台與光線,景懷桑的臉部沉于倒影,暗沉得讓人看不清他不動聲色的表皮之下變換的面色。
斯須過後,景懷桑張開口,坦然言說:“老臣其實很感念當今聖上。”
他輕笑出一聲,深幽地漫道:“若非他在大婚日賜予景玉甯這般奇恥大辱,以玉甯溫良之性情,時機未必來得如此之快。”
他竟是在此時驟然提及到大婚夜之事。
太後警鐘頓起,右足向後緩慢地退去一步,卻正踩在了白皙的碎玉片上。
腳下玉片分裂至兩半,她垂眸看去,隻覺這碎片的形狀恰似帝後大婚時共飲的合卺酒。
……當時她與宰相聯手欺君,用谕旨取代聖旨,更替大婚紅轎,迎景玉甯入宮。
雖後來被赫連熵識破,以至帝王提前封湘容為貴妃,然那正是赫連熵厭惡這段姻緣的真正根源。
——原來,景懷桑早在景玉甯心中埋下一顆仇隙的種子。
從他嫁入皇宮開始,周身所經曆的一切,都是滋育的土壤。
而她,與赫連熵,皆在其中成為了景懷桑推波助瀾的元兇。
太後腦中生起難忍的嗡鳴,全身隻覺緊繃束縛。
景懷桑把視野中一切盡收眼底,半晌,終于沉吟:“玉甯一旦知曉他的身世,老臣敢斷言,他不光會殺您,更會殺死您的兒子。”
說罷,他慢慢地掏出一張無章的軍令。
“若想讓皇上活着,您手裡的禁軍發揮不出作用來。”随之,他将這張軍令擺在适才還在盛放白玉如意的镂空圓桌上。
眼尾皺紋合成一條深不見底的縫隙,被火光照耀而亮起的瞳孔微擴,形如在無聲地吃人。
“唯有老臣,可以讓赫連皇族繼續存活。”
景懷桑的氣息逐漸擴散,于這晚夜陰風之際,吹響這座薄紙般孤寒寥落的福祿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