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的官袍大多呈藏碧之色,遠觀下,一衆人彙聚成栩栩如生、輕盈流動的色彩。
不同于邊界及珀斯的無窮荒蕪之景,在這座虛幻暗鬼的殿堂中,反倒有着幾分江水河山的氣韻。
景玉甯凝神注視他們,官袍間山河雲海的圖樣,如虛如實。
俄而,青年諷刺地定下心神,揚聲道:“你曾奏報,李思林有心将功折罪,歸順朝廷。皇上曾寬宥曹晉,命其戴罪立功。”
青年眸光幽深,一字一句,言得清晰:“既然他已逃竄,就由李思林接任其職吧。”
這道旨意一出,衆人皆是一頓。
皇後在如此關頭釋放出李思林來,實屬微妙。
這是一條曹晉身邊的走狗,他做下的惡事全不比曹晉要少。衆官一時捉摸不透其中意圖,然而在細細琢磨後,又逐漸醒悟。
帝後初至邊疆,難以撼動盤踞已久的地頭蛇。縱然借蠱毒之計巧使曹晉落馬,然則邊疆勢力根深蒂固,皆系于宰相一脈。
即便曹晉倒台,邊疆通天權勢的根基也不會就此崩塌。眼下李思林身陷絕境,向帝後侍以忠誠。皇後縱有戒心,也不得不接納他。
何況,皇後是宰相幺子,雖與聖上聯手整治邊疆,歸根結底,還是放過了曹晉的性命,還賜予一條冊封屬地的肥油生路。
至于曹晉為何脫逃,各官心知肚明:十有八九與其暗中勾連鄰國有關。由是但看皇後之作為,他終究還是顧及到了宰相的脈絡。
想到此,諸官心中漸有定計,方才的惴惴不安也随之平息下來。
夏長青乍聞皇後這道旨意,也覺弊大于利。
但他轉念一想,恍然明白過來——李思林知曉邊疆太多事,放其出獄,不必帝後親自動手,正如把一枚火種投入暗流洶湧的局勢之中。
那些怨憎忌憚李思林之人,必将在适當時機将其鏟除。而何時才是那關鍵時刻,便由皇後一手掌控了。
這招,恰是皇後以劣勢反相利導,将這場敗績轉化為清剿的契機。
夏長青俯身叩首,聲音響起:“微臣領旨。”
景玉甯向夏長青微一颔首,接着移過眼眸,視線轉到跪于地面的“沈崇元”身上。
青年眉宇間不掩威嚴與薄怒。
他點名道:“沈崇元。”
“沈崇元”身形微震,應聲:“末将在。”
景玉甯睨過他,見他匍匐的背脊上,被前方官員投下的暗黑長影層層籠罩。
青年的睫毛覆蓋過淺眸,半晌冷聲令道:“本宮命你押送李思林至封地,之後即刻啟赴皇城,護皇上安危。”
寬大龍椅之上,纖瘦的青年端坐中央。神獸雕飾眉目飛揚,金輝閃爍間,襯得主座空曠而遼遠。
然而,年輕的皇後縱使神色未動,周身散發出的威淩氣勢卻如沉峻山嶽,穩穩鎮壓住這片宏大的氣場。
他話語剛罷,殿外的沙石就擊打向窗柩,顆粒聲如急速雨落,接連不斷。
景玉甯其實很清楚,隻要沈崇元名義上仍駐守在邊疆,赫連熵在皇城的一舉一動就不得不有所顧忌。
但即便如此,帝王還是把“沈崇元”留給了他。
正因“沈崇元”的存在,能助他在邊疆與鄰國間形成制衡之勢。也因“沈崇元”之名,能盡可能多的護他安然,免于禍患。
隻是,縱使明白帝王的心意,這卻非是青年想要的。
比起自身之安危,景玉甯更想替赫連熵圓完這一局。
少頃,“沈崇元”挺直身軀,抱拳做揖,鄭重應道:“末将領旨!”
烈風撞擊殿門,呼嘯聲穿透縫隙,如蠍蜴低鳴。
塵沙在日光中起舞,灑落殿内,映在衆臣肩背。
光影疊映,地上的影子被逐漸拉長。
他們的戰場看似懸于邊疆,可真正的角逐,隻隐沒在皇城的最深處。
……
午時,中宮皇後的寝殿中。
景玉甯飲下滿盞清鮮的金蠶葉,茶水浸潤唇瓣,泛起一層瑩潤的水光。
他斜倚在玉樽長椅,換過一襲輕薄的暗紫絲線裡衫。
長發從鳳钗的拘束中解脫,瀑布般沿着腰身向下,垂落在平鋪的軟毛墊上。
青年按時召見了前來診脈的孫大夫,淡然閑适中透着一絲慵懶。
他将手腕自然地搭在小枕上,由孫大夫細細探查自己輕微跳動的脈息。
孫大夫号完脈,緩緩收回手。他面露和煦之色,含笑拱手道:“皇後調養雖緩,但脈象平穩綿長,依此調養,兩年之内定可痊愈如初。”
景玉甯聽他說着,微微點首,輕“嗯”了一聲。
孫大夫淡笑着直起身,将診脈的用具一一收入藥箱。
内殿裡靜谧無聲。
他擡起頭,這時方察覺到,今日皇後并未召來關太醫。
往日青年體恤着關太醫的微妙處境,總是将二人一并傳召診脈。
他默默環顧内殿四周,随即發現,就連平時近身服侍的陸齊,此刻也未在身側。
偌大寝宮的帷幕之間,隻剩他與皇後二人。
孫大夫心頭輕震,悄然地收斂起了神色。
他謹慎地轉過身,目光凝聚在倚靠玉樽長椅的皇後身上。
隻見景玉甯正單手支頤,神色中一抹淩厲隐匿在平靜之中。
美豔的青年目光如鋒,視線冰涼而緩地掠過近前的孫大夫。
半晌,他張開口,沉然啟聲:“孫邑,你可知罪?”
孫大夫霎時遍體生寒。
他心口驟然加快,即刻跪地叩首,額頭重重磕在地面的青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