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至很久,久到日輪正空,暑熱鋪灑而下。
“……也許,還有一處,未被徹底封蠱。”後方有一名長老終于開口,凝重說道。
他們循聲望去,随之,有人也反應過來。
這人說的,便是十數年前被珀斯國大皇子盡數屠戮的,隐居在高山懸崖的部族。
那一族人素來與世無争,外界知之甚少。珀斯國皇子當年出征其地,迫于兵威才換得與山外片刻往來。然不過數載,就被殘暴的大皇子在一夜間屠盡了。
聞傳,那部族常年信奉一個以鳳凰神鳥為祥圖的神族,傳承自“神火不滅,蠱息不絕”的天規。
族中平日雖養蠱,卻不以制蠱為生。而一旦制蠱,必出世間罕絕之物。
想到此處,衆人不敢耽擱。旋即啟程,直赴那在蝗災後已化作枯木荒山的遺迹殘垣中。
一眼望去,破屋殘垣間四野寂冷,僅餘數間荒廢茅屋。風沙吹拂而過,四下空無生氣,仿佛早被時光湮滅,再尋不見半點儲藏之迹。
不過幸而,諸部族長老深谙巫術舊法,制蠱秘門了然于心。
數日尋索,他們在一株腐朽死木前合力挖掘,終于在那樹根之下,挖出一個包裹厚重機關的木盒。那盒子上密紋錯落,繪制着讓人看不懂的圖文。
機括層層撥動,木盒緩緩開啟。随即,暗香撲鼻,微光流轉。
爾後便見這木盒的底處,盛放着一隻靜伏不動的淡金蠱蟲。背上鱗翅若隐若現,與典籍中記載的神蠱——單命蠱,分毫不差。
衆人初見時,驚豔于其異色之姿的同時,緊繃多日的心弦總算松動一半。
隻是未及喘息,另一疑慮便撲面襲來:
聖上,欲将此蠱,予誰施用?
是賜他人,還是……自用?
若是後者,他們豈非成為了動搖國本的罪人。
孫大夫的面色與頭上灰白交雜的發色幾乎融為一體。
思及此,衆人被一股無形的重壓釘在原地。他們神色各異,皆露出同一種情緒,茫然與進退維谷的遲疑。
不交此蠱,便是抗旨欺君,禍及自身與族人性命。
可若交出,他們又無從揣測聖意。
直至最後,蒼穹之上,一隻孤鷹破雲而出,盤旋高鳴。
孫大夫擡起頭,望向這片混沌中已難辨天際的昏黃天空。
長久,于心念道:天下萬物,終歸帝王所有。聖裁所至,國家趨勢,皆為命數。
渺小如他,所能為者,唯遵旨而行。
……
思緒回籠,孫大夫的額首仍伏在冰冷的青磚上。從皮膚沁出的微熱與地面的寒意交織,在沉寂中微不可察地蒸騰。
原來聖上告知皇後的,是情蠱。
他幾轉揣思,洞悉着帝後之間那不同外人知曉的真相。然而現下這份明了,讓他的内心愈加複雜沉重。
帝王對皇後動情至深,刻入骨血灼燒魂魄。這對年輕帝後之間,全非先帝與太後步步為營的算計。可不論深情,亦或權術,兩代帝後之系皆是世事如針,終難兩全。
孫大夫口中泛起一股藥湯般的苦澀,濃烈味道緩慢爬滿舌根,轉瞬便又逐漸消散了。
帝王用下單命蠱至今,尚無衰敗之兆。這或許正昭示着,大尚國帝王确非同凡人。
如此,君王天命不盡,自有回轉乾坤之時。
眼下,孫大夫懂得。自己甯願背負欺君之罪,也要替帝王将這情蠱的謊圓下去。
“草民甘受一切罪責,不敢有怨。”他深俯下脊背,鄭重道。
玉樽長椅側畔,簾幔斜覆。一道淺绯倒影如血絲滑落,在孫大夫身前的青石地上緩緩暈開。
景玉甯靜看他,金眸沒入黯影,片時,啟唇隻道:“如此也好。”
風起不動,他微擡唇角,笑意未達眼底:“本宮暫不追究你死罪,不過你須将向皇上進獻巫蠱的邊疆部族,悉數說出來。”
青年瞵目而視,不似帝王那般轟掣雷霆,卻更如林中匿伏的毒獸。金瞳豎立,隻稍一瞬,便足令人消匿在刹那之間。
他善揣人心,更了透帝王所思。
赫連熵最終肯答應赴回皇城,留他一人智鬥邊陲群臣,就絕不會不為他留下後手。
……是了。
這場君臣權鬥之争、與強迫而來的情意糾葛中,青年始終明晰身邊的男人。
邊疆諸部蠱族,是帝王為他留下的利器。
而今,當務之急,便是将這柄兵刃,牢牢攥入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