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視線冰冷,細密缜琢着孫邑每一絲動靜。即便對方幾乎未曾挪動,景玉甯仍是敏銳察覺到,在“邊疆部族”四字落下之時,孫大夫的身形一頓。
“為何不言?”景玉甯垂睨孫邑,語氣無波。
孫大夫依舊低着頭,揣測皇後的用意,爾後微微擡起首,謹慎地回道:“禀皇後,草民不敢欺瞞,必知無不言。”
景玉甯不緊不慢地坐直身子,紫色袍角順勢垂落,細絲綢面掠過玉樽長椅的邊沿,輕輕摩挲發出微不可聞的聲響。
“起來吧。”他對孫大夫說,擡手指過旁邊一處棕紅的圓凳,“坐。”
孫大夫年事已高,跪得一久,稍微動彈便如鈍錘擊骨,全身隐隐作痛。
他咬牙撐地,顫抖地站起來,行禮道:“謝皇後。”
景玉甯靜坐如初,目光輕落在老者顫然起身的動作上。倒無催促之意,隻靜默地看他站穩再入座。
待孫邑完全落座,青年從玉石案上的香爐中取出一柄形如銅勺的香篆,在桌面上輕輕敲了敲。
不時,陸齊躬身而入。他先是為景玉甯續上新沏的毛峰,再将另一盞同樣的清茶奉至孫大夫席前。
孫大夫望向陸齊,見其神色如常,恭謹且恪守疏遠。待上茶後,便靜靜地退下去了。
他心下一定,旋即站起身,向景玉甯又俯一禮:“草民謝皇後賜茶。”
景玉甯颔下首,取過盞中溫茶,送至鼻尖輕輕晃了晃,仍是無言。
茶香氤氲徐徐升騰,老者望向青年,知道這是在等他先開口。
于是孫邑調整身姿,正襟而坐,拱手輕啟言道:“皇後寬仁英明,草民敬仰之至,深覺慚愧。”
他言辭恭謹,沒有一絲疏忽逾越。繼而雙手執盞,清苦的茶水潤喉而過,就像咽下一杯毒酒。
孫大夫将這盞茶一飲而盡,由此意明忠笃,無論景玉甯所賜是清茶還是鸩酒,自己都将性命交托,全無保留。
殿中兩位都是聰明人,這簡單一個舉動,意已了然。
景玉甯眸中冷意稍顯緩和,聽孫大夫再說道:“關于邊境諸族,請皇後寬心。他們求歸之意甚切,此番奉旨,亦是表忠以觐聖聽。”
玉案上壺内茶水極輕地晃動了一下,圈圈水紋靜無聲。
景玉甯身後是一道屏風,六扇合頁曲折展開。山鳥圖騰的刺線深且繁密,光色浮隐在绫紋間。
孫大夫注目向端肅而絕代的青年,正色遂言:“曹晉和地方官員假借朝命,利誘威脅諸族進貢效力,迫使其以蠱術害人。諸族雖非本願,但命案所施,孽已結。他們自知罪過難洗,故不敢貿然進谒。”
他說罷,逸出一聲輕歎,又續道:“草民奉旨奔走勸撫,所到之處各族漸安。草民雖賤命如芥,但仍願以性命擔保,諸部歸附之心赤誠可鑒,伏乞聖上與皇後明察寬宥!”
孫大夫言辭懇摯,眸中徐有泛光,神色肅穆。
青年鎏金的眼瞳細細審視老者,似要探勘出他究竟是真情之感,亦或做戲之趨。
半晌,景玉甯唇角微起,悠悠道:“倘若本宮也要以蠱殺人,你們又當如何?”
他未接孫邑順勢的言辭說下去,反倒分外冷情地抛出這樣一問來。字字如冰錐墜,令人無從可避。
孫大夫略作沉吟,方恭聲答道:“草民深信,縱是皇後以蠱術為策,也必為社稷蒼生。諸族既願歸順,又豈敢怨尤?”
景玉甯眼尾輕揚,似笑非笑道:“孫大夫懸壺濟世之餘,能萬裡之外結下諸族之心。皇上慧眼識珠,你确有過人之處。”
老者連忙搖首,回答:"皇後高贊,折煞草民了。"
他雙手交疊,誠然說:“能得帝後垂青,已是莫大之幸。此等恩遇,草民定當竭盡驽鈍,以報天恩。"
冷白瓷壺頂端袅袅升起薄煙,底處擺放的空盞,映照出玉石案台的青色微光。
景玉甯執起一盞素杯,單手拎壺傾注而下,琥珀色的茶湯在内中漾開。
"本宮說過,先不追究你的罪責與緣由。"青年嗓音清淺,卻于溫熱茶香中更顯分明。
孫大夫垂首靜坐,灰白發絲掩蓋下一絲凄哀的神色。
這位久隐世外的原皇宮太醫,一身醫術通天,谙官場沉浮之道,本可扶搖直上,卻不知何故,落得孤身南徙,隐于邊陲。
若要深挖其間如何隐情,隻怕會沖擊得駭魄人心。
而今,這位滿身舊事的孫大夫,甘願再度涉足朝堂,與一朝年輕帝後再續皇家新緣。
景玉甯眉眼微沉,指尖摩挲着茶盞邊緣。
他分明看到了孫邑低垂的眼睫下,有一抹深潭般難以窺測的暗湧。
這位蟄伏多年的太醫突然現身,到底又所求為何?
他不得不揣度。
金鑲玉香爐上青煙如絲,在二人中間織起一層朦胧的紗帳。
須臾,青年将手中的茶盞向前一送,遞向孫大夫的面前,素白手腕在寬袖中若隐若現。
孫大夫見狀起身,垂腰趨向前,雙手接過這盞皇後親賜的茶。
瓷盞逐漸升溫,暈在手指有輕微的灼熱。一滴茶湯在動作間濺上虎口,燙出一記淺淡的紅痕。
這盞以皇後壺中烹煮的鮮茶,是景玉甯對孫邑與諸族蠱蟲之事的寬宥明證。
"草民謝皇後恩典。"孫大夫将茶盞舉至眉間,俯身說道。
這聲謝,既謝盞中毛峰之茶香,更謝皇後金口玉言的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