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曉得,巫蠱部族這柄由帝王親鑄的邊陲之刃,既歸入鳳印執掌,接下來,該當烈火淬鐵,鋒上見血。
"不過——"景玉甯未等孫大夫舉盞飲下,冷然言道:“本宮承你之情,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情蠱既能煉制,必有解法。"青年的眼神平靜得瘆人,“給你十日之期,若無所成,休怨本宮無情。”
聞畢,孫大夫背脊繃緊而栗,細密的冷汗浸透中衣。
自古,“單命蠱”為世間罕傳。唯聞其生,未見其解。饒是他博學通醫,面對這千年蠱毒,也堪束手無策。
可現下,皇後明言封死了去路,除卻接旨,是再無他途。
孫大夫隻得緩緩将茶盞置于案上,青瓷與玉石相觸,發出"叮"的一聲清響。
他叩首于地,接下這道與聖上曾各有千秋的奪命聖旨。
在這之後,孫邑向景玉甯細陳了邊疆諸部的過去,與曆數各族長老的行迹與舊事。
他言語詳盡,無一遺漏,此番陳情亦是向皇後昭示出,自己絕非帝後之暗敵。
景玉甯斜倚軟榻,舉止從容。他時而發問,字字切中要害,使得孫大夫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
青年這般抽絲剝繭,是以打磨利刃必經的淬火工序。他無半點留情之意,唯有思得越透,才能在這場孤鬥中更加清明。
可不知為何,盡管對孫大夫仍存疑慮,但景玉甯卻鬼使神差地願意給眼前老者一次機會。
……或許,他隻是本能地相信了赫連熵的選擇。
茶香混合沉木氣息在殿中,苦澀中潛伏于沉寂。
想到這裡,景玉甯抿起唇,把這一絲本不該留存的念想,即刻便拂去了。
——天下如棋,落子無悔。景氏的興衰,與父子之情,已然壓得他痛無可言。
青年低垂眼簾,隻願衆族能盡早解開這惱人的異物情蠱,好讓他免與赫連熵之間,生出這莫名深重的牽連。
——一方家族,一方伴君。
帝王情深,重若千鈞。
然而他斷不會接,也終究接不住這份沉甸滾燙的真心。
良久,孫大夫言盡一切所知。
皇後颔首示意後,便行禮告退了。
景玉甯獨坐不語,心神仍沉凝在萬裡河川與沉雲壓境之中。黃沙泥氣仿佛從城牆外破壁而至,滲入鼻息,直灌喉頭。
過到片刻,青年執起盞,飲下那已經冷透的清苦茶水。隻憑這股苦意,吊住疲倦裡最後的一點清醒。
酉時将至,景玉甯仍在殿内,案前堆疊的政牍尚未閱盡。
“少爺,先休息會兒吧。”耳邊響起夏靈的聲音,這才蓦地将他從思慮中拉回。
景玉甯擡眼,見夏靈不知何時已然來到了自己的身側,兩個精巧蝶髻随着她的動作輕輕晃動,正一臉擔憂地看着他。
他手中正要展開一張襄國與珀斯國舊年的商路圖,墨迹深淺不一,朱砂勾勒的商道像血脈蜿蜒,墨筆批注如蠅頭小字爬滿邊角,将整張地圖點綴得斑駁如星。
青年把這張商路圖放在玉石案上,朱紅線條與墨字映入眼,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他越是想要凝神細看,眼前就越是化成一片朦胧的霧霭。
夏靈見狀,上前把這密密麻麻的地圖輕移到了案角。
她望着青年蒼白的臉色,聲音裡帶有幾分執拗:“外面日頭都偏西了,少爺好歹用些膳食,先歇歇眼睛可好?"
姑娘話說得話聽起來有商有量,但手中動作不停,轉眼間,青玉案上就擺開七八樣精緻小菜,藥膳的苦澀混着飯菜香氣在屋中彌漫。
景玉甯在召見孫大夫前,倒依例服用了金蠶葉煎水,可午膳是紋絲未動。
夏靈心裡着急,就怕赫連熵這剛走一日,飲食照料上就無人能管得住她家少爺了。
“都是按照少爺口味備的,皇上行前吩咐過。”她一面說,一面将熬得濃稠的藥膳粥仔細盛入青瓷小碗,端到景玉甯面前。
青瓷碗中瑩白的米粥上落着幾粒枸杞,紅白相映,清雅宜人。
景玉甯擡手按住晴明穴,終于卸下了大半日的勞累,任倦色在閉目中漫上眉梢。
微翹的長睫在眼下投落出一片陰影,随着輕緩的呼吸微微浮動。
夏靈看得心疼,見他遲遲不接粥碗,便直接執起銀匙舀了半勺,在唇邊輕輕吹散熱氣:"讓我伺候您用些吧。"
景玉甯側首避開,一個男人怎好讓姑娘家喂食,于是從夏靈手中拿過銀勺,吃下一口。
藥粥沒有聞上去的酸苦,含在舌尖醇香四溢,獨有一種清爽的甘甜。青年睜開眼,看過夏靈紅撲撲的臉蛋,隻道:“我自己來。”
然而姑娘固執地站在原地,一雙杏眼眨也不眨地瞧着他。景玉甯隻得一勺接一勺慢慢用起粥,直到半碗見底,發現這丫頭還紋絲不動地守在身側。
景玉甯擱下銀匙,柔聲問她:"你可有用過膳?”
夏靈規規矩矩地點頭:"用過了。"
景玉甯眼底泛起幾分無奈,最終拍了拍身側的坐墊,對她說:“坐過來吧,陪我說會兒話。”
“好。”夏靈又點了點頭,依言坐到景玉甯跟前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