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延裕在出屋給馮盛打電話之後,沒過多久就把整套房子的所有電源全部切斷了一段時間,為的就是避免家中的哪處監控意外拍下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他清楚自己對這套房并不算熟悉,頂多隻能确認卧室是安全的,别的地方出于安保措施而進行設置的監控也多得數不勝數。
他的确料到了其中一部分,但也隻是一部分而已。
袁雅在他的意料之外,斷電的事情也在袁雅的意料之外。
但所幸結果沒出差錯。
“同樣的為人父母,差距還真是大。”池觀月聽着事件的前因後果,遠遠看向屋裡被一衆警察和醫生環繞着的一家三口,“那關于報案的事,袁雅怎麼說的?”
旁邊何将醉的視線和她落在了同一處:“她說是因為不忍心讓孩子曝屍荒野,所以借着給别人推薦野營地點的機會,想讓他們盡快發現報案。”
“結果袁雅的‘洩密’,導緻夏老闆原本計劃的孩子被人發現的時間和實際發生時間錯位了,也就正好給了你們離間夏和馮的突破口?”
“也不全是。她在夏延裕之前還報過一次警,語言和情緒狀态裡都有破綻,她留下的他們夫妻二人異心的線索太多了。如果真想一舉扳倒他的話,其實沒必要急于這一時——不如幹脆就當個什麼都不知道甩手掌櫃,順着夏延裕的意思配合,事後順勢一推,警察再怎麼查也不會認為她有什麼問題的。”
池觀月輕笑,眼神卻依然看向正俯身跟馮盛說着什麼的許曼身上:“這話不像一個與警察為伍的人該說出來的啊。”
何将醉聽了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一句話倒沒多大反應,反而借着這種被模糊了的立場,不動聲色地把話題抛了回去:“是嗎?相比較而言,我倒覺得是你更不相信警察。”
“我一直都不信,”池觀月幹脆得不加掩飾,随後收回視線定定看着他遺憾道,“要不是我的話,這叔早就沒命了——他們體系内部bug比我在遊戲裡遇到的還要大,他們失去我這顆民心是在所難免的。”
明顯惹人猜疑的觀點,被池觀月避重就輕地用了個最淺層的例子進行了證明,讓人挑不出來毛病。
可無論是基于對她的了解還是僅憑她的眼神而言,何将醉都能感覺出來她心裡實際想的、嘴上說的分明就是不一樣的。
而池觀月就是存心讓他看出破綻,甚至連帶笑反向打量他的目光都與之前相差無幾。
“‘釣魚執法’确實是會失民心。”
何将醉沒加主語,但是兩人各帶私心對視的目光裡全是心照不宣。
點到為止,誰都沒再繼續往下接什麼。
“為什麼不接受治療呢,明明有機會……”許曼輕輕握着馮盛的手,極力控制着情緒,直到今天她才知道丈夫瞞了自己這麼久的真相。
“不治了,治不了的……”馮盛整個人都處于一種極度虛弱的狀态,即便如此卻還是強打起精神試圖笑着安慰她,“把錢留給你和媛媛,你們好好生活……工作忙也要記得吃飯……咳……”
原先每次馮盛咳嗽的時候都要背過身去,用紙巾捂住嘴再咳,但其實許曼早就在他日益遲緩地動作裡注意到他手心裡帶血的紙巾了。
他不想讓自己看見這些擔心,所以即使心酸,她也每次都配合着假裝不知道。
可這次他再也沒有力氣擡手顧及這些了,血就順着嘴角淌了出來。
守在門口的警察們悄聲撤走了一多半。
何将醉和池觀月站在最前面,但誰都沒有向前更進一步去打擾這一家三口最後團聚的時光。
許曼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住自己顫抖的聲音,伸出手輕撫着他的臉,視線卻開始不争氣地變得模糊了起來:“是我太自私了,堅持讓你接受治療,想讓你陪我們久一點……你一個人撐這麼久,肯定很痛苦煎熬對不對……”
馮盛艱難地擠出一絲笑容,把手輕輕覆在她的手背上:“所以我這不是醒過來,想再好好看看你嗎,還有那個女孩子……多虧了她,我才不至于帶着遺憾走……對我來講,這個運氣已經夠好啦。”
許曼聞言趕忙抹了抹眼睛,擡頭失魂落魄地看向門外。
馮盛的視野範圍隻有眼前的那一小片,因此并不知道他感謝的那個人正在不遠處沉默地看着他。
原本門口兩人是打算跟着警察後面一同退出去的,何将醉卻正好看見許曼在沖着他們二人招手。
“盒子裡的東西是給你們的,”馮盛氣若遊絲,僅存的意識讓他說出口的話開始夾雜起最熟悉的方言來,旁邊的人隻能把耳朵湊過去仔細聽才能聽出個大概,“我真系好對唔住,遠鶴……”
何将醉站到床側輕輕握住他的手,對他尚未完成的提問避重就輕:“是孩子們之間的意外,不必為這件事挂念。”
馮盛聞言,一顆自事發以來始終帶着負罪感的心終于顫巍巍落了下來,他緩緩合眼道出一聲“好”。
“多謝……”淚水順着枯槁的眼角滑落。
眼看馮盛似乎不再有什麼額外需要他們的地方,池觀月和何将醉無言對視一眼,一緻決定把最後這寶貴的時間留給他們一家人,輕手輕腳地出了屋。
“對了哥,馮盛病床旁邊放了個盛信的盒子,”剛一出門就有警察遞給了何将醉一個盒子,“裡邊的東西我們還沒看,有一個封面上标了你的名字,哥你要看看嗎?”
何将醉接過盒子大緻捋了一遍所有信封上的标注,猜測着這些東西可能是他把想交代的内容提前給寫好了,為的就是應對這種突發狀況。
馮盛留下的一盒子信件裡,也有一封是專門寫給池觀月的。何将醉見她打算一起留在這裡等着,于是找出來屬于她的那封遞了過去。
池觀月很少寫信,之前在外國留學的時候也隻是偶爾會給寥寥幾個朋友寄張明信片,再加上後來科技越來越發達,這種傳遞信息的方式不隻她不怎麼用了,甚至其實連見都很少見了。
可能因為有了極其特殊的意義附加其上,此時手裡單薄的紙顯得太過沉重。
池觀月接過信不知在想些什麼,沉默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拆開。
也許是學識再加之多年從事文職工作的緣故,馮盛的字隐約透着幾分本人的性格在,微微連筆的字體蒼勁有力,字裡行間卻又帶了不少溫情,池觀月帶着感慨一路看下去。
“……那天太過匆忙,後來才意識到我忘了向你道聲謝,甚至連你的名字也忘記問了。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你,所以我想至少能以這種方式對你表達感謝,望不要介意。”
“……先前看你有些面生,媛媛也隻說你是偶然遇到的姐姐。但那個時間會突然破門而入救我一命的話,我想你應該是知道一些我先前經曆的吧。是我一念之差的錯誤選擇,才生出後面種種事端,給你們添了許多麻煩,還害你受了傷,十分抱歉。”
“還要感謝你額外為我透支的這些天的生命,讓我有機會可以好好道别。”
馮盛其實也不過隻和她見過那一次面而已,甚至從頭到尾都沒能說上幾句話。但這封信仍是誠意十足地寫了滿滿一頁——前半部分用來感謝她所做,後半部分用來寫那段時間他的所思所想。
這些都給池觀月帶來了許多關于人生新的感悟。
把讓眼眶發酸的信件認真看完再仔細收好,池觀月靠着椅背仰頭出神地望着天花闆發呆。
那天晚上的經曆對她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以前類似的事情她也做過不少,但這卻是第一次讓她對蝴蝶效應有了實感。
不是簡單的“助人為樂”,而像是間接地“定他人生死”。
甚至她有些不敢想如果那天她剛好錯過了這一切的話,那馮盛、乃至于他的整個家庭又會是怎樣的一個結果。
池觀月有點迷茫地偏過頭去看一直無言的何将醉,見他還在看屬于他的那封信。
似乎是感應到了她的視線,何将醉擡頭看過來,無需開口過問,就已經感受到了她當下迫切需要一個答案。
“我一向不信命。因為‘聽天命’的前一句是‘盡人事’,很多人其實連前提都沒做到就開始拿結果抱怨,”何将醉把她因靜電飛舞的發絲虛着手輕輕撫下,連接觸都沒有,但卻勝似安撫,“但你不一樣,你做得足夠好了。剩下的就是别人的故事了,你不用自責。”
池觀月無言定定看了他幾秒,然後開口:“我以前就聽過一句話,說‘人生遠看是喜劇,近看是悲劇’,我好像一直以來都對這話沒有什麼實感,直到看到了今天的許曼。”
她原本總是在台前帶給人歡笑的那個。
可是幕後呢?
何将醉安靜聽她講出下一句:“你知道嗎?就在不到兩個小時前,我們還在節目裡開懷大笑、在滿天的彩帶和所有人的歡呼聲裡開心地慶祝勝利。她說我會擁有更廣闊的天地,可是兩個小時後,她人生的一部分就永遠陷入了死局。”
說不清是連軸轉的疲憊工作導緻的思緒混沌,還是情緒低落導緻了思路中斷。池觀月緩慢地道出了一些前後關聯度并不算大的内容,也說不上來原因,可能就是覺得說出來心裡更好受一些。
也許說出來會有人和她共感。
所幸事實确實如此。
走廊另一端的盡頭有扇玻璃窗,窗外是濃到化不開的夜色,似乎要遂着人願把時間拉到無限長。
然而實際走廊裡的兩人才不過又待了十幾分鐘,就突然聽見屋内爆發出了嚎啕的聲音。
于是他們知道,病榻上的人還是沒能等到下一個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