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個星期下來,他對向蕪稱自己“沒有上過學”開始信服。因為她太生澀了,甚至連上學要背書包都不知道。
沒書包就算了,她還沒有筆袋,每天捏着一根從學校小超市買的圓珠筆,赤條條就來上學了。
但周三還是周四的時候,她換了衣服,那支筆放在原來的衣服兜裡沒拿出來,于是她上課連僅有的那支筆都不帶了。
每當課上面臨要寫字的環節,她都會顯得有些無措,像是不知道上課需要用筆寫字那樣。
“你學這些,将來想做什麼?”向蕪心不在焉地掃過紙張上的鉛字。
“我?”鳳瑜恒沒想到突然被提問,“搞科研,開公司。或者就留在實驗室,當一個研究員,我都可以吧,我爸媽說隻要不拿他們的錢創業,我愛幹啥幹啥。你怎麼突然問這個?”
“你覺得我将來會做什麼?”向蕪問。
在她原來習慣的生活中,沒有人向着彼此提問:你将來會做什麼,你想要做什麼,你喜歡做什麼。
但她曾經自作聰明地提出過這樣的問題。
——你覺得我将來會做什麼?
——核心研究員啊。
——為什麼?
——這有什麼為什麼,你能不做嗎,你想犯罪嗎,你要背叛人類?
“你?不知道诶,說實話我看不出來你到底喜歡做什麼,雖然你這個物化生數學都學得挺好的。非要說的話,吃播吧?不知道為什麼感覺你每天在飯點的時候最亢奮。”鳳瑜恒摸了摸下巴,認真地說。
過了約莫兩秒,他聽到身邊的少女笑了一聲。
這是他這些天頭一次聽到向蕪笑。
笑聲過後是酷似喟歎的長息。
向蕪拿起來鋼筆,垂眼看着面前的數學題。“喜歡吃不犯罪嗎?”
“瞧你這話說的,人是鐵飯是鋼啊。”鳳瑜恒已經習慣向蕪時不時冒出來一兩句奇怪的話。“再說了,人肯定要選擇自己的生活,犯罪不犯罪,難道不是别人定義的嗎?”
規則都是别人定義的。向蕪仿佛感覺到細微的電流貫穿了自己的全部腦神經。
“是啊,你才是天才。”
“這……不是,這不好吧,哎呀。”
早讀隻有半個小時,上課鈴聲很突兀地響起,蓋過了教室裡學生交頭接耳的聲響。
r中的上課鈴聲是杜鵑圓舞曲,向蕪放下筆,止住話頭,聽得很認真。
“Good morning everyone!”英語老師是一個梳着娃娃頭的年輕女人,她剛研究生畢業沒過多久,這是她第一次當老師,每次上課都還有一些緊張。
“呃,今天我們繼續昨天的講,昨天課文應該是講到第三段了吧,大家回去都做朗讀作業了嗎?我随機抽個人上來念喽。”
“我念學号吧,今天幾号……九月……47号,誰的學号是47号,向蕪?”
年輕的英語老師從人名單上擡起頭來,環視教室,而因為向蕪今天換上了校服,她的目光一時間沒找到落點。
“點你了。”鳳瑜恒用筆戳了戳向蕪的手臂。
“嗯?”向蕪這才停下筆。她剛才在給鳳瑜恒寫解題思路。
“來,向蕪,你來念課文,并翻譯一下什麼意思。”英語老師終于看到了她。“回答問題要站起來。”
向蕪遲疑了一下,才從座位裡起來。
她看着多媒體屏幕上布滿的英文字母,思緒出現了短暫的斷檔。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國家,不同的國家有不同的文化,不同文化裡的人說着不同的語言。
她忽然想起來一男一女的對話。
“你給她念這些,不會對她将來學習語言造成困擾嗎?那裡隻有一種文明。”一個質感柔順的女聲說。
“你還是對這些孩子不夠了解。他們是肉做的電腦,是會餓的機器。不管什麼語言,什麼文化環境,對他們來說都是一樣的。世界隻是信手拈來的數據,你會擔心一台聯網的計算機學不會一門語言嗎?”回答她的是很和善的男聲。
那個女人似乎笑了一下吧,向蕪記不清了。但她有一種直覺,讓她覺得女人是在笑的。或許隻是她希望女人在笑,在對着自己笑。
“你真矛盾。你在指望一台計算機聽得懂詩嗎?我原來怎麼沒看出來,你這個人這麼理想主義。”
“你不好奇嗎?我很好奇。”
講話的兩個人仿佛被罩在很厚的玻璃外面,随着他們講話呼出的熱氣,向蕪面前浮起乳白色的霧,讓她的眼睛看不分明,兩個人的聲音就像來自另一種介質,在向蕪聽起來,像是有人站在很長很長的漆黑隧道盡頭,朝着自己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