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私立醫院的晚間門診裡出來,夜已經很深了。
也不知道是誰先提出來的,沿街走走再開車回家。
路燈下的人影一長一短,同幹枯的樹影交叉在一起,織成一張流動的網。
想到剛才向蕪對醫生說的那些話,聞負燈不禁笑了一聲。
向蕪停下來,仰頭看他:“笑什麼?”
“沒,想到那個醫生被你說得有些崩潰,就覺得好笑。”聞負燈說。
看到向蕪手腕上的傷,醫生自然是提出要給她做心理評估的。向蕪拒絕了。
她說:我知道我自己是怎麼回事,如果你覺得我有病,那一定是因為你對這個世界還不夠了解,還是說你認為思想是一種病?
聽到她說的這些話,醫生後背都繃直了許多。
根據他的經驗,這實在像是真正的精神病會說出來的話。
他們往往有一套自己的邏輯,他們深陷于自己所構築的世界觀裡。
許多瘋子都很聰明,而因為他們對自己構築的世界觀的完全信任,這一套邏輯就會更加完備嚴謹。
像是銅牆鐵壁構築的思維王國,把瘋子永遠隔離在現實之外。
然後向蕪對醫生說:“一看你就不知道,這是一個被遺棄的世界,說直接一點,這就是一個垃圾填埋場。你壓根不知道模型外面是什麼樣的,你不知道别的模型和你的模型有什麼不同,你甚至不知道實驗究竟是為了什麼。”
醫生堅持要給她做心理評估,向蕪全然不理。
她隻是執拗地把那些話說完了,在最後把醫生逼得啞口無言,隻幹巴巴蹦出來一句:“不管怎樣,這就是我的全部。”
對此向蕪滿意地一點頭,然後起身準備告辭:“對,你是幸運的。”
留下醫生瞪着倆眼睛張口結舌。
他們走的時候,那醫生又拉着聞負燈嘀嘀咕咕好久,大概是在勸他送向蕪去看心理醫生吧。
聞負燈隻面上應了,實際上大概一句話也沒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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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仍在下着,沒走多久,兩個人就是滿頭的落白了。
“優生人,會衰老嗎?也會吧。我不知道我活了多久了。我感覺得有個四五十年的樣子,可是我還是像個小孩。不過時間真的存在嗎?”
向蕪的睫毛上也落了雪,她眨眨眼,雪花落在她的臉頰上,涼絲絲的,很快就融化了。
一旁的男人沉吟片刻,開口:“會的。你之前對年齡沒有概念。雖然你很早就有了意識,但事實上那時你還處于胚胎的狀态,你和自然人的成長順序是不一樣的。你先有人類的經驗,再有私人的情感。”
“你真的什麼都知道了。”雖然聞負燈已經說過他知道關于自己的事情,但是向蕪在聽到這些的時候,還是長吐了一口氣。
聞負燈撣了撣落在向蕪頭發上的雪,沉默了半晌:
“……外面,有一個實驗室。人類,想要制造出人類。但真正制造出來和自己擁有相同面孔的生物之後,人類又會感到害怕。于是有人提出來,建造這個實驗室。一切關于制造人類的活動,都在這裡進行。”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然後用力地閉了下眼睛:“‘我’提出來的,這個項目。”
話音落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聞負燈隻聽見了繁星的沉默不語、冷空氣的膨脹與降落,還有雪花哔啵融化的聲音。
兩個人肩并肩走出去很遠,直到他們在雪上踩出來的腳印再一次被雪花掩蓋。
在聞負燈終于決定,再次開口的時候,向蕪突然出聲發問:
“那對你來說,我是什麼?人類同胞,還是,滿意的作品?”
“我不知道。”聞負燈搖搖頭。
“你怎麼會不知道。”向蕪盯着腳下髒兮兮的路面上,被融化的雪上覆蓋了新雪,結冰的痰痕上又積了新的痰。
聞負燈雙手插進兜裡,仰起頭望天空。
他不像向蕪那樣,對于分辨植入的記憶和親身的經曆是如此訓練有素。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辨别出來,他想起來的那些東西,不是他‘聞負燈’真的親身經曆過的。
那是另一個‘他’的記憶。
“也就是說……你是這個實驗室創始人的克隆人?人類壽命很短,為了确保實驗室的運轉,他們進行優生人的實驗的同時,還制作了克隆人?”向蕪皺起眉。她漆黑的大眼睛裡,映着模糊而遙遠的燈光。
“嗯……其實我也不确定。”聞負燈說。“克隆人、仿生人……又或者也是優生人,還是說某種實驗體……我也說不好。我隻知道,有很多和我一樣的人,我們都被植入了創始人的記憶,我們都擁有和創始人一樣的面孔。”
“其他‘你’呢?你為什麼來這裡?你說這裡是被遺棄的世界……”
“在他們要下的那盤棋裡,我是棄子。我在這個模型裡長大,擁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朋友。和那個醫生說的一樣,我隻有這些。”他無所謂地聳聳肩,低頭觀察了一會兒向蕪的表情,又說:“某種程度上來講,你比我更有被當作人類的資格。我隻是一個人類的複制品,我不是我。”
這句話讓向蕪用力地搖搖頭,被雪濡濕的發絲淩亂地黏在了她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