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魚藻心中還有很多疑惑,關于記憶中那些沉重的過往,那個男人現在的下落,還有李大海。
她内心凄惶,總感覺身處迷霧,如同小時候常去的公共澡堂。
水汽蒸騰,嘩嘩作響的房間裡,來往的人們面目模糊,你要小心避讓着他人白花花毫無遮掩的身體,還要擔心着腳下積存的水會不會讓自己摔倒。洗完後換衣室裡,如何克服因為沒擦幹身體穿衣服時的阻力,還要忍着疼痛梳開團在一起的頭發……
各個場景,種種擔憂,無數心緒,在那個潮濕的房間裡,無數次讓她覺得是感官和心靈一塊受難。
“爺爺,那個男人現在怎麼樣了?”
紀允江的眼睛如同金魚的腹部,眼珠是白中帶黃的,黃色更多。腫脹的眼皮和下眼睑鼓起來,就更像了。
“你說誰?”
“我剛來家裡的時候,那個……叔叔。”
紀允江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他咒罵着,情緒非常激動,大聲質問:“他又去找你了?”
“沒有。”
“那你為什麼問?”
“我一直記着。”紀魚藻勉強自己笑了笑,陳述事實:“時不時會想起來。”
紀允江還是低估了這件事的後果對她的傷害性竟如此持續而冗長。即便她總是在遮掩,用健康的成長,優異的成績和體面的工作,盡情地,遮掩着内心的創痛。
“爺爺,他從來沒進過監獄吧?”
十三歲的女孩,對于這個社會治安的全部想象,是正義會制裁一切犯罪者,她不會再受到傷害,爺爺也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現在她已經二十八歲了,身為社會正義的執行者,心裡比誰都明白,毫無證據的傷害,連法律也無法制裁。但個體對于傷害的咀嚼和品味,卻是連綿不絕的。
“他一直在某個地方,過着可能比以前更好的生活,甚至還在以毆打和欺負小女孩為樂吧?”
紀允江沉默了。
紀魚藻打起精神,男孩氣的拍了拍爺爺的肩膀,聲音輕快地說:“放心吧,隻要他再犯罪,我一定能抓住他。”
“聽你金阿姨的話,轉崗吧。”
紀魚藻懷疑自己聽錯了。
爺爺又說:“蓮池的事情已經成了定局,三年都毫無音訊,八成已經被害了,該做的你都做了,沒必要再在上面浪費時間。明天見了你爸爸……”他停頓了很久,才把話說完,“告訴他,是我錯了,等下去見了面,再給他賠禮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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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竹笙見方成悅一個人回來,納悶問:“方醫生,我們家魚藻呢?怎麼沒一起回來?”
方成悅表情頹唐:“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她……”金竹笙突然停頓,過了幾秒才心懷忐忑的問:“又遇上危險嗎?”
“沒有。”
“那就好,”金竹笙撿起落在地上的紙馬,像是在喃喃自語,“反正明天總會見到。”
方成悅趕忙說:“我送您回去。”
“不用,您留步吧。”金竹笙沖他們微微點頭,轉身便離開了。
張文惠一旁看着,心想這就是自己養出來的好兒子。三年前這樣,三年後還這樣,狗改不了吃屎,為同一個女人失魂落魄。
她不耐再看下去,今晚受了驚吓,無心再赴約,便推掉了跟安意的約會,讓司機開車送她回家。
臨走前叮囑方成悅,“你好歹把小初送回去。”
黎初想,她不需要這樣邊角料的施舍,可是,她咽不下這口氣。
兩人是被張文惠直接從醫院接走的,彼此的車都沒開。方成悅叫了輛車去醫院,路上無話可說。
路走了一半,黎初終于将自己的眼睛從手機上剝離,觑着他,飽含嘲弄,“我試衣服的時候,你躲到哪了?”
方成悅的眼睛望過來,連個客套的遮掩都沒有。“你不是知道嗎。”
黎初望着他,眼淚來的異常洶湧,聲音卻無限的低下去了,低到塵埃裡。“你這個壞蛋,明知我這麼喜歡你。”
方成悅愣住了。他所希求的穩定,是一個連愛因斯坦都解不開的僞命題。而他所希求的親情,終于還是萬劫不複。
剩下的那半程路,黎初的眼淚從未停歇,像是要把自從認識他以來所有的淚都給流幹。
為什麼,自己要連告白都這麼卑微?
那些無法宣之于口的暗戀,都是她一個人的心不甘情不願。而讓她更加感到無望的是,年少時想要的那個人不會回頭,而她也得不到自己的破鏡重圓。
醫院門口,出租車停下,一對男女下了車。
黎初還在哭,方成悅感到手足無措。
他隻交過紀魚藻一個女朋友,應付女性的經驗十分貧瘠。而紀魚藻又橡株野草一樣蓬勃,很少有需要哄的時候,因此他并不擅長應付眼下這樣的局面。
李大海正開着車要送紀魚藻離開,門口起落杆擡起,車開出來,紀魚藻從車窗裡看見這倆人,突然拍了拍前座說:“大海,不用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