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清臨蓦地閉上了眼。一劍誅殺密氏少主,他趕回宗門告知師尊,師尊大驚,令他速速禀告宗主。然,宗主卻呵斥他立即向密氏請罪。
“清臨不知何罪之有。”
“你殺了密氏繼承人,卻還不知犯了何罪?”
“猳玃乃明界誅殺榜列榜惡獸,人人見而必殺,密氏縱容少主豢養惡獸,合該是他們向天下人請罪。”
“放肆!道法三千,這是密氏修行之道,與你何幹?輪得着你在這裡大放厥詞!明界與塵界互不相幹,身為修士,勿擾凡塵!你去思過崖跪着,什麼時候想明白了再過來!”
宗清臨一言不發,跪了半月。師尊前來探望,眉目之間難掩失望,“清臨,你為何這般沖動,我知你心系大義,但密氏與我宗實力相當,甚至底蘊更勝,你殺了密氏繼承人,密氏對宗門發難,又該如何是好啊?”
向來乖順的宗清臨,卻分外執拗,“師尊若見山谷慘狀,便知密氏罄竹難書。身為修士,已然占盡浮霆靈氣,未曾濟世蒼生,反倒殘害蒼生,是何道理?那猳玃明明是明界令行禁止的惡獸,密氏知法犯法,本就該受明界審判,向世人謝罪。天理昭昭,自在人心,我不信西北仙門會對密氏估奸養息。”
青淵搖搖頭,他拍了拍宗清臨的肩,“你再想想,此事大約不能善了,但無論如何,你是我徒弟,師尊會護你。”
兩行眼淚潸然而下,他對着青淵叩首,哽咽難言。
再之後,青淵生辰宴上,密氏靈皇靈王闖入禦雪宗,宗主下令協助密氏擒拿宗清臨,青淵以箫曲困住密氏靈皇,帶着宗清臨遠逃。
再之後……青淵墜落浔溪崖,西北天境第一箫皇折損,密氏雖心有不甘,但還是悻悻而歸。
星辰盡數散落,空間歸于沉寂。宗清臨徘徊此地,細思其中用意。
“它抽取了我最重要的記憶,意圖何在?沉迷劍道,緻使雙親擔驚受怕,家族陷入危險境地;自甘堕落,令宗王府得以喘息,得師尊垂憐,帶入明界,卻又招緻災禍,滿門亡故;秉持公義,誅殺密氏少主,又引火燒身,師尊為護我而身隕……這種種情形,是在告誡我……我本災禍之源,我本厄逆之體,我所鐘愛之人,皆不得善終?”
空間之中,霎時出現無數枚瑩白如玉的繭,灰霧化為輕紗軟帶,一圈一圈環繞于繭上,它們交織錯落,将數枚繭牽繞相連。
這是何物?宗清臨心想。
頃刻間,他的心底浮起一絲明悟。
「你的未來。」
何意?
「天道于浮霆九境落下無數的繭,繭中即是命運。命運天定,但未來在你。如這層層交織的輕紗,你的每一次選擇,皆通往不同的未來。」
我的選擇?
「譬如,推翻皇室,由異姓王世子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朝太子;又如,徹底耽于笙歌燕舞,飲酒享樂,潇灑一生;再如,拜入明界,一心劍道,成就劍皇;亦或,執複仇之劍,血洗皇朝,屠盡密氏,覆滅禦雪,醒立峰巅,醉擁美人,豈不快哉。」
「這無數種可能,難道不比你擰巴扭曲的現在,有意思的多?」
宗清臨繃緊身形,愈發警惕,“那都是過去事了,考量所謂的可能性并無必要。”
「你真這麼想?即使,滅門之仇已報,你心中無憾;即使,醉生夢死與謹小慎微違背了你心之所向,你也不甚在意;那麼,青淵呢?若你真這般思量,又何必與那小人定下契約,尋求複活青淵的可能。那個再也得不到的答案,其實你并不想得到,比之百花谷的至交,你又有什麼值得青淵青睐呢?你隻是自己騙自己罷了。」
宗清臨抿緊下唇,他雙眸如炬,自這無數繭中來回穿梭,捕捉這道神秘之音。
「如何?不想重來麼?将時間逆轉回青淵生日宴前,撕了那卷樂譜,步步緊逼追問他究竟心意何如;在你手握绯弦成為西北天境王境之下第一人時,直截了當地訴說你的愛慕之情,什麼含糊、什麼暧昧、什麼不明,隻會令你煩惱無比;在你拜入禦雪宗之前,去中天境追尋你的劍皇之路,以殺止殺,成就劍皇,強掠青淵,那又如何?百花谷的醫修,豈敢在你之劍下觊觎美人?」
宗清臨攥緊雙拳,他避而不答,轉過身去,那無數道繭卻直接刻在了他的精神海中。
一枚繭粉光大攝。蕩漾的水波中,青淵三千青絲濕漉漉地垂在身側,他捋起發絲,咬着紅唇,嬌豔|欲滴的臉頰上已是绯紅一片,他衣衫半解,露出的鶴頸細膩修長,白皙的肩頭泛着溫潤的月光,他婉轉回眸,眼底泛着秋水微波。
那一眼,便令宗清臨心神恍惚。
「如何?這般豔麗,你可曾見過?不,你沒見過,但你……呵,大約是想過吧。」
難以言喻的自我厭惡爬滿他的心頭,宗清臨無視了青淵似嗔似嬌的面容,一手破開幻影,掀起巨浪。
「啊,原來你不喜歡這般姿态的青淵。那……這種如何?」
另一枚繭散發出柔柔銀光。花閣暖宅内,青淵合衣卧于軟榻上,手中捏着卷軸橫于腰腹間,青絲簌簌散落于身側,伴着清風微搖。倏而,他睜開了眼,眸中皆是溫婉與柔情,他一手拂落卷軸,一手撐着松軟懶散的腰肢,平靜無波的面容下,難掩喜悅與羞赧。
宗清臨心中一動,他睜大眼,在青淵那如清泉澄澈的雙眸中,看見一青年如出鞘利劍,身姿挺拔,眉目間皆是冷漠與傲氣,那是他自己。
假的,都是假的,無論何時何地,他絕不可能對着師尊露出如此輕慢的神情。
他一手伸入海中,像是拾起柔軟的絲綢畫布,掀起一圈圈漣漪。
「啧。這也不喜歡?那……這個呢?」
第三枚繭爆發出璀璨的金光。畫面一轉,流水踏花,繞三千桃香的浔溪崖畔,塵灰的風暴呼嘯應和着雷電三千,搖曳的白桦林随之連片折斷。如月似練的身影挂于崖邊,搖搖欲墜。宗清臨死死扣住那玉白手腕,青淵柔靜的雙眸望着他,朱唇輕啟。
不,不要,不要說!
“清臨,放手罷……”
不,不要,不能放手,絕不能放手!
“清臨,我不能陪你了……”
不,不要,不可以!你不在了,同門兄弟,宗主長老,整個西北天境,他們都想要我的命……可我死了,這世上,還有人記得箫皇青淵麼……
“清臨,莫要沖動了……”
沖動……我又沖動了嗎?我,我真的做錯了麼?我的選擇,都是錯的麼?害了雙親,害了宗王府,害了救我命的小狐狸,也害了你……
如果我做的一切都是錯誤,那……我為何要出生于這世間?沒有天生劍修,父親母親無需擔憂滅門之禍;沒有禦雪首徒,師尊無需遭受密氏追殺;沒有堕魔棄徒,舍生救命的小狐狸便不會白白糟踐了性命。
一步錯,步步錯,不,我活于這塵世間即是大錯。
數道黑線突然襲來,宗清臨雙眸一凝,隻見那黑霧已然纏繞上懸崖邊青年的手臂,那日,便是因那詭異的黑霧,封斷了他的手臂,這才讓師尊墜落懸崖。
這次,絕不可重蹈覆轍。
宗清臨拔出身後的翠玉竹支,刺向虛無缥缈的黑霧,不管它是什麼,必死!
虛幻之中,似有人露出了笑。
“住手!停下!”
蘇蘇一聲厲斥,宗清臨晃過神來,他抖了抖翠玉竹支,轉而輕輕一攪,瀕至險境的浔溪崖便如碎裂的泡影,崩成了幾滴水沫。
繭與輕紗皆瞬間消失,宗清臨愣愣地盯着自己雙手,握緊的翠玉竹支正對着他的心髒。
差一點,隻差一點。若非蘇蘇驚醒了他,隻怕……
垂下翠玉竹支,寂靜的黑色空間,驟然亮起雪白光圈,數道符文随之轉動。那光圈越發膨脹,直至将宗清臨整個吞沒。
眼前白光劃過,他捧着绀珠站在煉心陣法前,一臉怅然。
許久不見的棠溪晏清,擠到他身側,勾住他的肩背,用力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