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清臨沉默了。曾經明晰的前路已被黃沙湮滅，他願奉上一切換回那個人的複生，他甚至告誡自己，應當燒毀罪孽深重的癡念，隻求心上人順遂安和，未曾想卻是空花陽焰。

一切皆是虛妄，毫無意義。

他想起屋檐上的酒，至少，他不想欺騙晏清，可在虛無之前，他也不知如何回答。

棠溪晏清順勢抓住宗清臨的肩膀，顫抖的五指在四目相對中逐漸松開。棠溪晏清又退開幾步，宗清臨沉默地與他擦肩。

“等等。”棠溪晏清再度攥住宗清臨的手腕，生怕他抽離，攥得越來越緊。另一手飛速打開藍絲袋子，倒出了數隻白玉瓶，一股腦塞進宗清臨懷裡，“一些傷藥，你還沒有點亮靈光……務必保護好自己。如果……我是說，你散心散好了，記得參加摸底考試……就算錯過了集體測驗，沒關系，沒關系的，院長會給你單獨安排補考的，啊哈哈哈哈……”

棠溪晏清一邊念叨着“一路順風，路上小心，按時吃飯，不要迷路，務必記得太劍學院在西北邊”，一邊默默挪開了身體，隻是那隻手卻攥得緊。

“晏清。”宗清臨的目光如星墜海，“謝謝。”

等棠溪晏清晃過神，宗清臨已不見蹤影。

他搖了搖頭，苦澀地笑了笑，又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他甚至用上了尊境修為，卻連對方是何時掙脫的都不可知，“合着你平日裡都是讓着我呢。”

倒也不是。

蘇蘇默默地回複了棠溪晏清，隻是眼下，暴嬌的蘇蘇老師大氣也不敢喘，如果他有一台主角黑化值測量儀，那麼顯然已經爆表了。

宗清臨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隻是漫無目的地一路北進，晃過神時，已身在明界一處幽靜的山谷之中。

“我們是去覆雪天阙嗎，清臨？”蘇蘇坐在他的肩頭小聲問。

宗清臨頓足，去覆雪天阙是為了拂心草，滌除魔息解除靈台封鎖。他對救世命途毫無興趣，履行與蘇蘇的契約，踏上所謂的成神之路，目的也不過是複活青淵。如今，這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

宗清臨解開頸上紅繩，如玉的瑩光在繩間流轉，他随手将繩子挂在路旁樹枝上，連帶着指環。

蘇蘇被指環牽引，從宗清臨肩頭掀飛落至樹梢。

“宗清臨！這是什麼意思！”

宗清臨淡淡擡首，望着焦急驚惶的蘇蘇，空洞無神的雙眸中染上了一點銀光，“如你所見，他還活着，所謂的契約，也沒有存續的必要。就這樣吧，我們就此别過。”

蘇蘇日常細軟綿長的聲音這會兒卻打着顫，“什麼叫就這樣吧？定好的契約，你是說廢就廢嗎？這可是琅玕之契，受天道法則監督制約，背契者必受重懲罰，你想被天雷劈死嗎？”

“那可真是太好了。”

“你在說什麼鬼話！我不同意！”蘇蘇拉高了語調，又在樹枝上狠狠跺腳，一陣小風吹起紅繩搖搖晃晃，連帶着蘇蘇半空摔了一跤。

宗清臨的目光輕輕一顫，他伸手扯下紅繩，摘下指環後，又将紅繩挂了回去，虛虛握着指環沿着溪流一路上行，行至深處，見飛泉盡頭，青竹林立，翠影搖曳。他尋缤紛落英與泉中金石，搭了一隻鳥窩，托着指環放于其中。

“樹梢？河畔？泉下？你想呆在哪兒？”

蘇蘇搖頭，聲音愈發急促，“你知不知道，我說的命途，劇本，末日，那都是真的，你把我扔在這裡，你真的會死的。這個四處漏風破爛不堪的位面，哪怕你是元之子，也沒有能力令你重生救世，隻得走向既定的湮滅。機會，隻有一次！”

宗清臨突兀地笑了聲，蘇蘇冷不丁地炸了毛。

“嗯，對不起，但我做不了救世主。我不相信會有我這般蠢鈍窩囊的救世主，我也不相信一個世界一個位面的命運會維系在一個人身上。但如果世界真的要靠所謂的主角來拯救，那麼，優秀的蘇蘇老師一定可以培養出全方位無死角的真正主角，沒有必要把時間和精力浪費在我這種人身上。”

蘇蘇怒火中燒，“就因為青淵嗎？一個青淵，讓你連命都不想要了？難道你不想問個明白嗎？怎麼了，明明是他誤了你的真心，你卻不敢找他問個明白？問他為什麼騙你，為什麼抛下你，為什麼在你衆叛親離如喪家之犬逃竄時他卻死遁遠走？問他明知你的心意卻三緘其口遮遮掩掩，甚至在旁人眼裡早已與百花谷大長老情定多年。怎麼，你不敢問嗎！還是說你不敢承認自己被欺騙了，被忽悠了？”

甫一聽見青淵名諱，宗清臨眉心一皺，十指攥緊，他深深吸了口氣，漠然道，“心事已了，再無牽挂……無甚必要。”

蘇蘇微微紅了眼眶，“什麼叫再無牽挂？你怎麼能這麼說。我對你不好嗎？不夠誠心嗎？你卻把我扔在深山老林裡，宗清臨，你就是這般對待全心全意待你好的老師？”

譴責的目光如千刀在他身上亂刮，他隻得側臉避開，“謝謝你，對不起。下次，眼光好點，别再撿我這種養不熟的白眼狼了。”

蘇蘇被他氣得身體發抖，大聲嚷嚷，“宗清臨，你知道我可以回溯時空吧。沒關系，你走吧。你扔一次，我回溯一次，大不了我們就在這山谷裡耗着，看誰耗得過誰！能讓你獨身走出山谷，我就不姓扶！”

宗清臨攥緊五指，将顫抖窩在手心，他壓平了聲線，竭力讓自己看起來更加從容，“混亂不可逆，時空回溯，隻會增加你的混亂……你又有多少靈力修為能一次次逆轉時空與我耗下去？”

蘇蘇頓時啞了聲，宗清臨如槁木的心驟然一縮，他歎了口氣，“簽訂契約時，你就知道他還活着，對嗎？兩個月至百花谷，算算時間，當時雪寂剛過，前往中天境隻有伶舟家族的浮槎。當日管事說有貴客包圓了四五層，就是他對麼？你擔心我碰上他，所以拿出絹帛命我在屋内研究，又在西岸提前下船。後來，将我引入太劍學院，也是因為百花谷與大劍山同為仙盟，我若拜入大劍山，勢必會與他碰上。那日回溯之後，于浮槎之上，你卻長睡不起，起初我以為你故意為之，後來我曾多次喚你，均無回應，我早該想到，回溯時空的代價又豈能輕易承擔？大抵是因我暫時安全，你才得以放心療養魂體。”

一行眼淚蓦地從宗清臨眼角滑落，“雙親離世後，便，再也無人這般用心待我。但你看師……青淵離了我，成了浮霆頂級宗門的長老，而你，因我傷了本源。你合該離我遠遠的，越遠越好……無論如何，就當是最後為我一次，老師，求你了，棄了我吧。”

蘇蘇氣成了河豚，滑溜溜的長發炸得紛紛揚揚，“宗清臨！你好，你真好！如果我能化出實體，我真特麼想扇飛你！”

宗清臨跪坐在蘇蘇身前，神情分外恭順柔軟，“好好好。老師，這裡光線最好，就放這棵樹上好嗎？”

“你！！！噤聲！”蘇蘇神情突變，“有人來了……這股氣息，五個王境……别動，先躲一躲。”

幾片銀白光斑迅速附在宗清臨身上，空氣一陣波動，鳥巢孤零零地窩在樹下，一捧綠葉悄悄蓋住了平平無奇的鐵黑指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