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宗清臨走近,順着枯木之上流淌的紫光延伸至海中,隔着波光潋滟,他這才瞧清,這片“雪原”正翕動着鎏金巨眼,冷冷俯視,長尾似斬天長戟,劈入海中,卷起巨浪,将宗清臨澆了個透心涼。
宗清臨一面嘴裡呸着混了獸類皮毛的海水,一面捯饬着黏在衣服上濕漉漉的鳥羽,心中驚歎這隻眼睛閉他還大的巨獸僅從體型上看,其修為恐怕早就超過宗境。
鎏金巨眼的主人對着宗清臨噴了個長長的鼻息,海霧又順勢掃了他一身,讓本就淩亂邋遢的模樣更是雪上加霜。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似冰玉雕琢般淌着瑩瑩冷光,五指輕扣半拳,直直叩在獸首上。那巨獸“嗷嗚”一聲,四肢蜷縮入腹下,獸首伏地。
身着繁複華麗仙袍的美人側卧于巨獸頭頂,他一手敲着巨獸腦殼,一手掀開蓋在身上的獸耳,空靈缥缈之聲似玉石擊泉的回音,“鸾鳳潛于銀白之海,巨鲲翺于幽紫之天。這片靈域,感覺如何?”
宗清臨抓了抓自己的濕哒哒的海鮮雞窩頭,三竅皆在,三體皆知,那他這是整個人都到了異界?似乎想到了什麼,他問道,“師父,我是在指環之中?”
“嗯哼。”蘇蘇翻了個身,從巨獸上一躍而下,逶迤的仙袍拂開層層細浪,“外面人多眼雜,不宜談話,不如入我靈域,更易清心。”
宗清臨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那外面其他人發現我不見了?豈不是麻煩了……”
蘇蘇的聲音散漫而鴻麗,“一點小把戲,不礙事。拉你進來,為師有話要說。”
宗清臨凝神,仔細想了想近期除了讓蘇蘇日常暴躁跳腳的容千凝外,自己似乎也沒有什麼值得被單獨拖進小黑屋且由本體親自出面訓話的錯處。
一邊想着,一邊小步行至蘇蘇身後側,“師父請說。”
蘇蘇倏而轉身,突然逼近的容顔令宗清臨連退了好幾步。
“清臨,還沒回答我,你看這靈域,有何感受?”
宗清臨細思後,慎重答道,“天地倒懸,時空失序。”
蘇蘇點點頭,再道,“你再看看。”
宗清臨稍稍遲疑,他索性俯下身,一手探入銀海,摸到了飛鳥雪白剛勁的羽,清涼遊過他的掌心,他微微一頓,又以手盛起一勺海水,卻隻握住了一團幹燥的靈氣。
他若有所思,望向上空。
躊躇之間,蘇蘇對着巨獸勾了勾指,巨獸一掌撈起宗清臨丢在自己頭頂,随後撐直四肢,徑直向高天沖去。而巨獸背上的銀色枯木,順入紫天之中,不知去向何處。
宗清臨一手撫上紫天,綿軟細密包裹五指,約是摸到了濕潤光滑的魚鱗,他扣緊手指,似是攥住了一片軟雲,但張開五指,隻見一捧搖曳的清水自指縫間滑落。
巨獸長尾抄起,将宗清臨扔回蘇蘇身側。宗清臨抖了抖指間未盡之水,似雨滴墜入銀海,蕩起一圈漣漪。
宗清臨沉吟片刻,謹慎道,“水非水,天非天,水亦天,天亦水。”
蘇蘇一聲輕笑,随後袖手一揮,隻見銀海之中,鸾鳳擺尾,與巨鲲遊水而行;又見紫天之上,巨鲲振翅,與鸾鳳乘風而上;再見銀海,鸾鳳與巨鲲一同展翼翺翔;回見紫天,巨鲲與鸾鳳破開翻卷怒浪。
時而交織,時而分離,時而有序,時而錯亂。
宗清臨揉着鬓角,頭暈目眩,“師父……這……”
“清臨,你摸到的鳥羽、魚鱗、海水、軟雲,可為真實?”
宗清臨摩挲着指尖,回想着明晰的觸感,“是。真實存在。”
“你所見的枯木與巨獸,是否為真實?”
他曾登頂巨獸,亦親眼所見枯木随着巨獸拔高而貫入高天深處,“是。真實存在。”
“現下的你,魂體,靈體,軀體,皆在靈域之中,你是否認為自己經曆的一切皆為真實?”
宗清臨撥下殘留在臉上的細毛,想起海浪澆頭時的酸爽,“是……靈域有千百種變換,但我所經曆的,皆為真實。”
蘇蘇拍了拍手,隻見銀海紫天全數消失不見,隻剩下漆黑一片。他拂了拂衣擺,淡然道,“我為靈域之主,此地由我掌控,你認為你所見所感皆為真實存在,但于我而言,或真或假,不過一念之間。”
宗清臨瞳孔驟縮,“師父,這是何意?”
蘇蘇沉默片刻,拍了拍宗清臨的海鮮雞窩頭,頓時,豐姿俊秀的青年再度出現,“浮霆之外,亦有世界。你之真實,與他而言,或是能随意塗抹的虛假。真假的意義,僅在範圍之内。若超脫于秩序規則與天地法則,真假即無意義可言。”
“原本于你而言,思考浮霆大陸真實與虛假為時尚早,但我低估了奈落使者的預示對你的影響。先前晏清雙手燃火,你瞬間想到了烈火焚身三體皆滅,你将這一切怪罪于自己為晏清帶來的不幸與災厄。清臨,與其說厄逆之子是你的罪名,倒不如說這是你必須自己克服的心結。”
“為師再幫你一次。吾賜予你一則批言,并向你允諾,在吾規則之下,此言皆為真實。”
“若你能超脫于浮霆大陸,奈落使者的預示,于你而言,為假。”